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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吧。曾不野心里又冒出这一句。是曾焐钦总爱说的一句,被当作遗产留给了她,变成了她的口头禅。   路面开始有积雪,曾不野明显感觉到车轮滑了一下,她看着高速路的护栏恍惚一下,有点想撞上去。撞上去这操蛋的生活就一了百了。   凭什么?去你大爷的。曾不野骂了一句,然后指挥导航导去最近的服务区。服务区里还有一辆车。曾不野熄火观察了一会儿,那车始终没有动静,车主八成睡着了。   尿意来了,曾不野在爬到后座用尿壶还是去卫生间之中犹豫一下,最后穿上羽绒服,将防狼喷雾揣进兜里下车了。   脚踩在雪上,涩冷的感觉穿透鞋袜到脚底,令曾不野打了个冷颤。远处的车被雪隔绝了,什么都看不清。轮廓形状与曾不野的车无异。   抢个人装后备箱里足够了。曾不野自己吓自己,这又让她打了个冷颤,快速向卫生间移去。她的脚步声在空无一人的卫生间里有了回响,有隐蔽的风不知从哪里出来,她脱裤子的瞬间感觉到屁股有点冷。   不知“馄饨”、“面片”和“有滋味的汤”是谁出了问题,肚子有些绞痛,这拖慢了她上厕所的进程。安静的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到了厕所门口停下了。   曾不野手伸进口袋里握紧了防狼喷雾,同时在懊悔自己没有拎着狼牙棒下来。肚子还在疼,但她捂着嘴不敢出声。又觉得是自己吓自己,这样的倒霉事绝不会接二连三落在自己头上。   外面脚步声停下了,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声音很低沉,像是被小刀割了一道,微微透着沙哑。鼻子也堵着,正在经历一场重感冒一样。   男人在接电话,说:“雪下大了,我在服务区停了,差不多要明天中午跟你们集合。”   过一会儿他又说:“有一个女的胆儿挺大,也在这个服务区停车。这大过年的,让人一棒子敲死先奸后杀埋路边都不带有人发现的。”   曾不野憋了一口气,默默为自己辩解:你以为我自己不知道吗?我不想活了,你管我怎么个死法。   “算了,我做一次好人,照顾一下那姑娘吧。”男人说完咳嗽一声,抱怨一句:“赶紧的,你造屎呢?”   曾不野听懂了,造屎这句是对她说的。她自然不会搭男人的话,也不会轻易出去。解决一切后冲了水,但站在里面没有出去。恐怖电影的经典镜头依次在她头脑里上演,隔板下面伸出一手或者上头突然探出一张鬼脸,总之都不是好画面。   她就是不肯相信外面的人是在为她放风,外面的男人一下就领悟了她的意思。笑了一声,说:“得,我走了。手电送你。”   “一个人出门,什么都不带,真牛逼。”   接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曾不野走出了卫生间,看到洗手台上放着一个亮着灯的小手电。手电很精巧,曾不野知道它价格不菲,自然不会接受一个陌生人如此这般的馈赠。想着追上去还给他,又怕这是个诱饵,万一她去还手电,他顺手将她拽上车,那可真是太可怕了。于是决定等服务区再多几辆车的时候,“声势浩大”还给他。   她拿着手电向外走,依稀看到一个亮灯,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男人戴了一个头灯。这让她看不清他的脸,但直觉他是站在门口等她,因为见到了她的人,他就转身走了。   他的头灯在雪夜里艰难劈出一条光路,让地上的每一片雪花都有了自己的宿命。   曾不野的恐惧消除了一些,想着一定要找机会对他说一声感谢。她抖落一身雪花后上了车,将车窗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决定小睡片刻。   打开手机,看曾焐钦生前做雕刻的视频。刻刀快速地动,在木头上刻下纹路。吹口气,木屑就飞起来落下去。那感觉很真实,要飞到曾不野脸上似的。   大雪夜里天地寂静,木刻的声音变成她的安眠药,开始麻痹她的神经。男人的车在她眼中愈发模糊,车载电台里在播放着各种拜年的祝福。曾不野的闹钟每15分钟一个循环,她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她并不知人为什么会矛盾至此,一边觉得活着无趣,一边又害怕去死;一边想着死了算,一边又心有不甘。病了又好像没病,心死了又好像没死透。   一整夜里,服务区好像都没再来一辆车,又或者来了她不知道。总之尽管十五分钟循环一场睡眠,晨曦初露的时候她仍旧觉得补充了一些体力。   睁眼的第一瞬间就想去还手电,下意识去找男人的车,但眼前一片白茫茫。服务区里只有两三个人在扫雪,那辆消失的车像曾不野做过的一场梦,但手电却是真实的。   曾不野对着那手电说:“谢谢啊,好人。”   外面有人敲窗,她摇下去,扫雪的人对她说:“你先别开,你车轱辘被雪埋一半了。”   曾不野跳下车,一瞬间被寒潮侵袭,而她的小腿被雪埋了。   “我的天!”她惊呼一声,艰难向车尾挪动,将备胎上挂着的那把锹拿了下来。当初装这东西的时候,曾不野只是图它好看,从没想过真的会用上。也没想到,铲雪很好玩。她挥舞着铲子,嘴里喊着一铲、两铲,节奏像当年春晚节目砸墙:八十!八十!   服务区的铲雪车就位了,但不太敢靠近曾不野的“大家伙”,也有零星的车辆在此停下,车上的人下来在一边看一辆被雪“埋了的”车。很快就有人帮忙,是趁着同行人去卫生间的功夫帮曾不野铲两下,同行人回来就将服务区的锹一放,走了。   来一个,曾不野鞠个躬,走时候再鞠躬,真诚得有些滑稽可笑。腰很快就酸疼,但这种疼痛让曾不野有一些怪异的快感。也很快就将曾常年久坐办公室的曾不野干趴了。   当曾不野的车重新开上高速的时候,不时有车辆在路面滑冰。这让她格外警惕,紧紧握着方向盘,想起越野教练教她的:打滑路面,降低车速,轻踏刹车。   那要是别人撞我呢?她当时问。   “那么,只能算你倒霉了。你在路上走,什么妖魔鬼怪碰不到?”   就像人活一世,什么烂人都能碰到一样。   这样的路面曾不野不会控制,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车要撞到隔离带了,她又不知不觉将它掰正。事后想总结,能回忆起的细节为零。大概就是本能反应。   曾不野感觉到不可控的人生,在看到六车连撞后,选择了最近的出口下了高速。她仍旧不知道要去哪,但当务之急是想吃点东西,睡上一觉。   此时她已经距离出发的城市两百公里,除夕夜和暴风雪,以及她骤然决议的出行遥远的像上个世纪的事。她极力去寻找一丝真实感,但街上的一切挂着灯笼、贴着对联和福字的门窗都紧闭着。   小城也还未苏醒,更不要奢望能在年初一的早上吃一碗热面或一个包子。   曾不野的车缓慢行驶着,眼睛在路边费力找着,终于看到了一家小“旅店”。旅店是当街的门脸儿,她停好车,拎下自己的随行大包,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满是烟酒味,麻将声还在响着,上了年纪的老板叼着烟迷瞪着眼出来,含糊不清问她:“干啥?”   “住店。”曾不野说。   老板闻言嘿嘿笑了一声:“今年开年生意就这么好。”他说的是方言,曾不野听懂一半,猜到除了她还有人在初一的上午投宿。   “大雪帮你留人呢!”里面的麻友打趣着。   老板闻言又笑,显然心情很好,被烟熏黄的手指对着曾不野伸出两根来:“二百。”   曾不野知道这旅馆冬天不太有生意,老板加价是一定的,但没想到老板加很多。可这条街上只开了这一家,她不住也要住了。   当她和衣躺在床上的时候,腰已经不属于她了。脸很烫,依稀是发起了烧。力气随着呼吸一点点被排出体外,意识也随之而去。曾不野费力地打开手机,找出一段音频来放在枕边。这是曾焐钦去世后她自己剪辑的。   “路这么远,多带点东西准没错。”曾焐钦在音频里说。   “好的,爸爸。”曾不野回应完就睡着了,期待能在梦里与父亲见上一面。   曾焐钦去世后从未来过曾不野的梦里。曾不野对此是十分不解的。你那么爱我,但你去世后都不来看我一眼,你真的放心我吗?爸爸。   她用尽各种方法,企图将现实接连到她的梦境里。看曾焐钦的视频、照片,剪他的音频。她认为从科学角度讲,只要白天的意识延伸得足够长,总能延伸到梦里。然而她总是失败。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外面什么声音都有,大人说话声、对讲机的“哔哔”声、小孩子的笑声,还有匆匆的脚步声。曾不野的梦里跑过了千军万马,她屡次想睁开眼去制止外面的吵闹,但千军万马将她的身体踏成了肉泥,绝没有任何一个关节能硬朗起来。   期间她好像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她下意识喊:“你等一下,还你手电。”但她睁不开眼,她被死死按在了睡眠里。   当她睁开眼时,看到外面天还亮着,雪已经停了。一楼还有搓麻将的声音,烟味儿好像顺着地板飘到了她房间里。她以为自己只睡了几个小时,然而打开手机一看,这已经是初二的上午十点。她睡了整整二十个小时。   铲雪的后遗症留在了她身体上,身上哪里都酸疼,这下曾不野不觉得爽了。她一瞬间失去了方向。   收拾东西去办退房,打了几十个小时麻将的店主眼睛充血,但脑子没坏。从柜台下拿出一包东西推给曾不野:“你朋友留给你的。”   “哪个朋友?”曾不野不解。   “车队的。你们车队的。”   “什么车队?”曾不野又问。   老板觉得曾不野的脑子八成是坏掉了,但人在过年的时候耐心总是格外多些,所以多解释一句:“就跟你一样的车,其他人,十几辆。他们先走了,给你留东西了。”   曾不野明白了。   她打开那个袋子,看到里面有压缩饼干、功能饮料、扳手,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和几个字:免费救援。   曾不野这车买了一年多,从没想过要加入任何组织。她讨厌爬坡,讨厌上山下河,讨厌肾上腺素飙升。她只想在无边无际的高速上一直开、一直开。   她给那个号码发了条消息:东西已收到。感谢。   “平安。”对方回她。   曾不野再次上路,天气预报说这个新年全国多地接连下雪,她想趁天气好赶赶路,去哪里无所谓,在路上就很好。手机里不时弹出消息,曾不野扫了一眼,全都是垃圾消息。她的社交圈已经封闭到在过年这样的日子里也几乎不会收到单独的祝福消息。她常年保持沉默,早已淡出了别人的记忆。有时有人说起她,会很好奇:曾不野去哪了?   不讨厌她的人说:不知道,很神秘。   恨她的人说:不知道,死了吧?   神秘的可能死了的曾不野继续上路。   路况十分的好,不好的是快速道上的车跟慢车道的并行,她想超超不过去,只得按喇叭。   车牌尾号433的车主似乎是个聋子,不理会后车的催促,一直压着快车道。   曾不野慢慢地感到了焦虑。   不行,着急赶路的人赶不了了。   不行,在快车道跟慢车道并行压速很危险。   不行,这样不行。   她开始按喇叭,希望433的车主能长出一点公德心,给她或者后面的车让路。但那车主无动于衷。一直压了十公里。而另一个车道的车主则保持匀速,不给后车留任何余地。   十公里,对于焦虑的曾不野来说,像经历了一场凌迟。她的手心满是汗,指尖冰凉,恐惧感始终扯着她的神经。好像只要轻轻一下,那根绳就要断了。   433打起右转灯准备进服务区,曾不野毫不犹豫跟了上去。服务区里停着很多车,但她都没有看到。她只是盯着433,当车主下车后朝卫生间走去的时候,她下车跟了上去,眼里闪着狼一样凶狠的光。   零下十五度的气温变得具体,寒冷一瞬间就能将人打透,但她毫不在乎,快步追上去,拦在了433车主的前面。   她出现的状态实在奇怪,以至于站在路边抽烟缓腰的几个男人都向她看过去。   曾不野毫不畏惧地发问:“你为什么一直压着快车道?”   433车主起初是在开车时回消息,后来单纯是因为曾不野滴他,所以故意压着。但他并没想到这辆车的车主是女的,并且跟到了服务区来拦住他质问。   他哧地冷笑一声,对曾不野说:“你那么着急,是赶着死吗?”毫无愧疚,甚至觉得曾不野有病。   “你嘴那么臭,是刚吃完屎吗?”曾不野大声说。   433车主愣了一下,骂了一句:“傻逼吧?”   “我去你大爷的!”曾不野回骂了一句。   一边看热闹的人上前拦在了曾不野面前,对433车主说:“压快速路就是你不对,你道歉。”   433看到这几个彪形大汉心生畏惧,丢下一句含糊不清的“对不起”转身跑了。   曾不野听不到别人说什么,只是对他们点点头,转身向自己车上走去。   拉完架的赵君澜拦住接完热水回来的徐远行,迫不及待分享刚刚的趣闻:“你记得压车速那个433吗?就咱们二十多分钟才超完那个傻逼,刚被一个女的拦住骂了。”   徐远行很感兴趣:“因为什么?”   “还是因为压车速。那姑娘受不了,追到服务区骂他。”   “哪个姑娘?”徐远行又问。   “就那个。”赵君澜下巴朝曾不野的车一点,转而反应过来:“这不是小旅馆碰到那辆车吗?”   徐远行什么都没说,走到曾不野的车前,敲了敲窗。   在车窗落下以前,徐远行没有想到自己会看到一个脸上说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的女人。女人抽泣着问他:怎么了?   徐远行回头看看后面,又迅速转过身,手臂伸展在她车窗前,挡住了别人的视线。他语气轻松,故作嘲讽:“呦,骂完人你倒哭上了?”   曾不野并不为此羞赧,仍旧抽泣着:“他..他该骂…”   “那倒是。”徐远行扫视了曾不野的车,干干净净,连手机支架都没装。但他也没多问,只是仍旧站在那,看曾不野深呼吸。待她平静了才问:“消气了?”   曾不野点点头,问他:“你有什么事?”   “你要去哪?”徐远行手指向身后:“都是车友,同行一段吗?”   “不…”   “别急着拒绝,你自己先瞧瞧。”徐远行准备让开身体,让曾不野看看外面的情形。见曾不野木讷,好心提醒她:“你擦擦鼻涕如何?”   曾不野又扯了纸巾擦鼻涕,然后从徐远行让开的空间里看到了他的队友们。曾不野这才发现那是十几辆她的同款车,不同的是那些车都很酷,每一辆都像一个铠甲战士。车外面零零散散站着人,有母亲追着包裹厚实的小孩子跑,有酷老头在试飞无人机,还有一辆车的后备箱敞开,在那做手冲咖啡。他们一定都很热忱。曾不野想。   “一起吗?”徐远行问。   “你们去哪?”曾不野礼貌问他。   “我们?走一大圈,最后去长白山漠河,赶在正月十五之前回来。”   曾不野点点头:“真好。”   真的很好。   她再看一眼那些人。   只可惜她不喜欢嘈杂、吵闹,不喜欢也没有能力跟人群相处。她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哪里,压根没有任何与人同行的想法。   “是你们给我留的物资吗?还有急救电话。”曾不野问。   “不值一提。”   “谢谢。”曾不野真诚地说:“真的,谢谢。但我要走了。”   她按下车窗键,徐远行啧了声,还想说什么,曾不野的车已经启动了。   赵君澜不可置信地问徐远行:“她要自己走?这天气?”   “别管了。”   曾不野在后视镜里看着那个车队,他们真热闹,真像亲密无间的战友,她真羡慕他们。   但她不想停下。   “她去哪啊?”赵君澜又问。   “不知道。”   他们说话的时候,呼吸都变成了白烟飞上了天。徐远行拿出手机,找到曾不野发消息的电话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很久才接,徐远行对她说:“前头观景台,停车。不要跟我废话。”   “为什么?”   “为什么?你车胎压掉了你看不见?”   赵君澜贴到电话边大声说:“姐妹,我们没骗你,你仪表盘没提示吗?”   “提示了。谢谢。”曾不野说完挂断电话。   赵君澜和徐远行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个萍水相逢的人,她遇到过不去的坎了。徐远行转身往自己车上跑,边跑边说:“我去追她!车台报行驶路线!AA车换到头车观察路况!B00做队尾!”   徐远行一脚油追了出去。   旗杆架上的红旗迎风招展发出巨大的响声,机械野兽在高速上气势如虹。感谢尾号433又在快车道压起了车速。   五分钟后徐远行看到那姑娘的车超越一辆慢车,与433并行,紧接着一脚油,试图并到433前面去。   433被她吓到了,慢了下来,去了慢车道,最终选择远离那个女瘟神。   徐远行松了一口气,又赶了上去。   曾不野生平没被任何一辆车这样锲而不舍地追过,她隐约感觉到了徐远行的善意,并不愿意给他添任何形式的麻烦。   终于在观景台停了下来。   她面前是一片白雪荒原。   是的,荒原。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20个霸王票、131瓶营养液~   展希~   xcvblkjnb ×11   安全提示:不开斗气车,安全驾驶。曾不野先给大家道歉。   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2章 天大地大   曾经的曾不野一度觉得自己双腿的功能退化了。因为无论她有怎样想出走的野心,最终的路线都不过是家里到公司、公司到医院、医院到超市、超市到家。她甚至知道这些路线分别会途经几棵树、几家便利店。   “无法出门”让曾不野痛苦,所以她毫不犹豫去买了这辆车。看车的时候她唯一的朋友李仙蕙还没被外调,苦口婆心劝她:不好下地库、费油、不好停车、保险费贵。当然你不缺这点钱,问题是,你那几公里路用不上啊!买辆电车代步不行吗?   “不行。”曾不野无比坚定:“不行。我得出门。”   “什么时候?去哪?你记得你最长一次的休假是几天吗?五天!连年都没过完。”李仙蕙劝完又觉得自己做朋友有些扫兴了,于是摇头:“罢了罢了,这车换谁看都觉得好看,我喜欢那辆灰色。高级。”   曾不野买车后的一段时间里是感觉自己多了一些事做的,那时曾焐钦还能走路,她带着他去商场买户外用品。父女两个拿着钛杯畅想坐在湖边支着帐篷悠闲喝咖啡的样子,都觉得日子再好不过,那就买;便携舒适的户外椅,买;万一想涮个火锅煮个面呢,那卡式炉也要买…他们买的开心,也心知有些东西就算买了,这一辈子大概也就用那么几次。可惜的是,他们一次都没用上。   他们的旷野是曾焐钦老宅的客厅。   曾焐钦病重以后每天都想去露营,但坐在轮椅上出门不到五分钟就很累了,曾不野干脆在客厅给他支了顶帐篷,还买了盏星空灯,假装在家里看星星。   眼前没有帐篷遮挡,不需要星空灯,是真的旷野。   无边无际的茫茫的雪原铺满了人的双眼,随浅山忽高忽低。风也开始起势,丝毫不想落败,要把这“白”卷出万千形状来。雪被掀起来,吹到别的地方去,又或者打了个转在天空散开,跟远处乡村的炊烟混到了一起。   严寒的空气钻进鼻腔里,将人呛得咳了一声。曾不野用手捏着羽绒服的衣领子,避免风顺着她的脖子灌进去。   徐远行在一边停好车,径直去后备箱拿工具。为了避免久看白雪伤眼,他戴上了墨镜,将他的神情遮住。他一定是常年在野外的,登山靴已经磨起了毛边。他是个赶路人。   他的车上装着各式的工具,车后面的旗杆架上红旗迎风招展着。车前窗贴着001,曾不野猜测那是他们这次活动的代号,他是一号车,或许也是教练车。   徐远行拎着一个小箱子过来,见曾不野站那不动,就吼她:“干嘛呢?相面呢?搭把手啊!”他不是故意的,在这样的地方待着,风噪大,不大声讲话别人听不清。只是他语气实在是吓人,曾不野向后退了一步。   徐远行干脆一把扯住她衣袖,示意她打开驾驶座车门。   曾不野照做了。   徐远行看着仪表盘上的报错,让曾不野回忆最近二十四小时的胎压变化。曾不野摇摇头,说她不记得了。   “那你再给我想,这个报错出现多久了?你正常驾驶后还会有吗?”徐远行又问。他得判断她的胎压是因为气温造成的,还是轮胎本身漏气造成的。   曾不野一问三不知。   徐远行知道问不出什么来,就蹲在那检测轮胎,最终决定补点压。这女的看着不太正常,还很执拗,徐远行深知多说无益,干脆什么都自己做主。补压的时候又大声对她说:“你自己仔细着点,出车祸最惨了,不是我吓唬你。”   他双手比划着说:脸撞的血肉模糊,亲爹妈都认不出你,缺胳膊少腿那更是常见。胎压看着是小事,出事就是大事。   曾不野听着他形容的惨状,脖子缩了起来。   徐远行见状,暗自得意一笑:吓唬你还不容易。   他这人看着很糙,那是因为他常年在外,风沙不肯给他留体面。久在大自然里的人,很难找出一个细皮嫩肉的。但风沙吹不到人的玲珑心,也吹不瞎透视眼,这人间的喜怒哀乐自然还是能看到的。   “好了。”他站起身来,用手套拍打着膝盖上的残雪,而后戴上。天气太冷了,他讲话呼吸的白雾笼罩着他,将他整个人包装得很热闹。   “谢谢。”曾不野说。   “真不跟我们走啊?”徐远行问。这下仔细打量了一下曾不野。他认识的人大多是热烘烘的人,也有不少寡言的,但行动上都是热心肠,不然他也玩不到一起。曾不野跟他们不一样。   这人很冷,很弱,看起来没有任何生气。但徐远行回顾了与她的几次照面,又觉得她心里憋着一股劲儿。是那种深藏不露的人。   “问你呢?走一段?”徐远行热情邀请她:“出来了就别拘着,都是江湖儿女,走一段就散了,谁也没奔着一直走。你说呢?”徐远行感冒初愈,嗓音好了,但说话还是感觉累。倘若不是感觉曾不野不对劲,他真不想浪费自己的唾沫星子,跟她没完没了地叨叨。   “真不了。谢谢。”曾不野又拒绝。   徐远行就不再多说,他突然伸手拍了拍曾不野肩膀,就像长辈在宽慰小辈:嗐,人生哪有过不去的坎!就是这样的感觉。他拍一下不过瘾似的,又加大力气再拍一巴掌,曾不野差点被他拍地上。   “你要把我脑浆子拍浑了。”曾不野说:“这是什么我不懂的江湖规矩吗?”   “这是告诉你“认清自己、好自为之。”徐远行用手背用力擦了下鼻子,以缓解鼻腔的不适感,接着笑了:“不逗你了,意思是保重。”说完又拍了下她肩膀。   他拍她三次。   一次轻,代表你再想想。   二次重,意思是你要听劝。   三次平常,意思是罢了,你好好保重。   曾不野参透了这“三拍”的意思,就笑了。她这一笑,牙齿发出白光,终于有点人样儿。   徐远行的古道热肠又发作了,问她:“你戴雪镜了吗?”   曾不野摇头。   “准备开夜车的话,戴防远光镜了吗?”   曾不野又摇头。   “牛逼。你什么都不戴,就这么出来了?在这样的鬼天气?”   曾不野点头。   “遇上我们,算你走狗屎运。”徐远行这样说着,去自己车里翻找,找出一副备用墨镜来。他示意曾不野伸手接着,但曾不野没反应过来。徐远行索性直接怼她脸上:“戴着吧啊!”   “谢谢。”曾不野又说:“我想问你一件事,前天晚上,你在一个服务区停下过吗?”   虽然说话声音不一样,但曾不野觉得徐远行的说话风格跟那个男人很像。她想验证一下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如果是,她想把那把昂贵的手电还给他。   “没有啊。”徐远行说:“你半夜在服务区睡觉啊?”   曾不野摇摇头:“那没事了。”然后沉默开来。   徐远行怎会允许这样的沉默呢?他坐到自己车驾驶座上,但车门敞开着,一条腿还踏在地上。按住车台手咪说“距离你们休息服务区35公里的观景台,风景不错,可以集合啊。”   车台里热闹起来,一时之间“哔哔哔“起来。有说收到的、有调侃徐远行休息频繁是身体不行的、有跃跃欲试问他有没有陷车想练练自己绞盘的。   “速度点。”徐远行嘱咐完队友后将手台一丢,朝曾不野摆手:“你过来。”   曾不野似乎慢半拍,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什么?”   “过来。我给你展示一下,这车该怎么玩儿。”闲着也是闲着,徐远行准备给曾不野普及一下什么叫硬派越野,确切地说:他准备显摆一下自己的车。   曾不野走上前去,看到了徐远行的车。说实话,她第一感觉太复杂了,这让她的心理负担瞬间就变重。徐远行看出她的想法,用颇有深意的语气说:“车开在城市里,无论几点、无论在哪,它都有人,你不会冻死饿死。出了城,就不是这样了。”   他拍拍自己的车台:“看到这家伙了吗?在野外,信号覆盖200公里。遇到点什么事儿,里头叫一声,就可能被回应。这玩意儿可不是为了装酷,这是为了保命。”   “哦。”   徐远行又指着自己车前的支架:“这东西,太方便了。这个,放手机;这个,你应该能看出来,GoPro;这个,手台;这个放pad。出来玩一趟,记录些什么。以后想起来翻出来看看,有意思。”   他对生活充满热忱,放佛日子里的每一天都是除夕夜,热闹、欢畅。   “挺好的。”曾不野说。看了眼时间,知道自己该出发了,她想在这一天开到二连浩特。她没去过二连浩特,听说那里风很大、有很多“恐龙”。   曾焐钦给她雕刻过一个小恐龙。   如果徐远行刚刚仔细看的话,会发现曾不野的车上也不是什么都没摆。在她车的前方空隙里,摆着一组小木雕。其中一个就是曾焐钦雕刻的恐龙。   那是一只翼龙。曾不野喜欢翼龙。曾焐钦雕的翼龙真是栩栩如生,最妙的是那一对翅膀。木刀刻进去,缓抬手,于是就有了凛凛的羽毛,很是威风。   “翼龙能飞,是天空的霸主。”曾焐钦一边雕一边说。   “可惜我叫不野。”   “你的不野,是质而不野的不野。”   曾不野想起这个忽然笑了。   现在你能看出来了吗?曾不野反应慢,思维跳脱,除却她自己的天生性格,还因为药物作用。她这一笑,把徐远行吓住了。他摘下墨镜,要跟曾不野干架似的,眼神带刀:“这么好笑?你跟我说说我这些改装哪个好笑?”   曾不野就捂住了嘴。   徐远行拍她后脑勺一下:“我看你是有点毛病。”   “对,我有病。”曾不野说。   徐远行被她噎住了,有点想打她一顿。也没忍着,又轻拍了她一下,说:“苦大仇深的。”   “我该走了。”曾不野说:“不然就到不了了。”   “走呗。”徐远行指指天上陆续开始落下的雪花:“看见了吗?又下雪了。当心陷车。”   “我只走高速,陷不了车。”   “那你走呗。”徐远行豪气地摆手:“不送!”   他有预感:他们还会相遇的。不为别的,面前这个尚不知姓名的姑娘,尽管看起来与他们不是同路人。但凭借他十余年的流浪经验,该相逢的人总会相逢。   “不留我了?”曾不野故意撇嘴:“我以为你很真诚。”   “拉倒吧!我贱啊?”徐远行推她一把:“快走吧,赶黑天前到。你这水平就别开夜车了。”   曾不野于是点点头,要走。人生之中这种萍水相逢的际遇太少,她平白接受了对方屡次的善意。这样没心没肺江湖义气的人她从没见过,所以走几步又折返回来,并做了一件蠢事:她给徐远行鞠了一躬。   “你参加追悼会呢?”徐远行逗她。   “大过年的,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你啐一口。”曾不野面色一凛上前一步,指着地面,让徐远行啐一口。   这只是个玩笑,徐远行开自己玩笑百无禁忌,却不成想碰到了一个不许他开玩笑的人。他不啐,曾不野的手就指着地面,命令他:“快说呸!”   “…”   “说!”   她要急了,徐远行可不敢逗她了,潦草“呸”了下,问她:“行了吗?”   曾不野这才满意,但还是教育他:“不要说谶言,不要。”   “行。下次再说我抽自己嘴巴。”徐远行答应她,想起还不知道她是谁,就问:“怎么称呼你?”   曾不野并不想与他交换姓名,尽管他和他的朋友看起来热情善良,但是在曾不野心中,他们的交汇已然到此结束。他帮助她不需要报答,她也就不再执着于表示感谢。但徐远行执着,对着她背影喊:“叫什么?问你呢!喂!”   曾不野上车前停下了脚步,走到一边,用手指在冰凉的雪上写:曾、不、野。手指在写第一笔落下后就冻僵了,手背瞬间红了。她在天地之间留下她的名字,证明她来过。   在她走后,徐远行走过去,蹲在地上看她写的字。笔走龙蛇,衬这飞雪茫茫!他不禁赞一句:“好字!”后又加一句:“就是人有点病。”还是忍不住拍了张照片,留作萍水相逢的纪念。   远处一群“巨兽”从天地雪野间驶来。他们在慢车道等距匀速前进,一辆后勤皮卡保障车在快速路“巡航”。一架无人机跟着车队在飞,车台里有人说:漂亮啊,漂亮,保持住!   而此时的曾不野单车在路上。   路边的积雪越来越厚,前后十公里都很难再遇到车。雪原在眼前不断展开,她知道,向深处,是牧民的草场和家园;也知道,再向前,是人类上万年文明的召唤。   她的木雕翼龙安静待在那里,她假设自己已经赋予它灵魂,让它预感到它即将回家。   但翼龙回家的路有点艰难,曾不野的方向盘莫名动了下,车身也随之歪了下,在她反应过来后,她的车已经陷进了雪里。车轮发出嗡嗡的声响想逃出去,但这显然是徒劳。那个“陌生人”的臭嘴应验了,她陷车了。   曾不野打起警示灯,安静坐在车里。她的头脑天人交战,过了很久她骂一句:靠!   然后拿出了手机,决定打个救援电话。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5个霸王票、135瓶营养液~ 第3章 萧萧北风   曾不野这几年已经很少向别人“索取”了。她习惯了自己解决一切。好像向别人开口是一件丢人的事。在电话还没通以前,她心里还在打鼓:这合适吗?   当电话被接通后,她听到对面吹了个口哨,紧接着得意洋洋地说:“我就知道!我们还会再见面!说吧,怎么了?陷车了还是撞车了?”   曾不野被他问得脸红,她不争气,豪言壮语挺不过一天。然而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等拖车就要等好久。他和他的车队是她的最优解。   “陷车了。”她说:“不过不严重。”   “不严重你自己爬出来呗。”徐远行说完哈哈大笑,甚至还拿起手咪说:“赵哥,你不是要试试绞盘吗?机会来了!”   车台里热闹起来。岂止赵哥想试自己的绞盘?孙哥、王哥、李哥通通想试自己的绞盘。曾不野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被一群“饿狼”盯上了。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兴奋,甚至有些后悔打这个电话。但徐远行在电话那头威逼利诱她:“速度给定位,发共享!别逼我兄弟们跟你翻脸!”   陌路之人哪里有真正的翻脸,无非是路上遇到滴几声喇叭当作一声带着嬉笑怒骂的“长嘘”罢了。但曾不野不懂,她只是觉得他们热情的很是过头。   在等待的时候,她坐在车里啃了一个面包,顺道给好友李仙蕙打了一个电话,汇报了一下自己当前的处境。李仙蕙那头是久久的沉默,接着长吸一口气,把断了的魂儿续上了似的。   “所以你现在,被困在高速路旁的雪堆里?而外面下着雪?”李仙蕙的声音竟有些兴奋,她万万想不到曾不野也有这么一天。   “是的。”   “我不信,除非你给我发个视频。”   曾不野挂断电话,给她发了个视频。   漫天飘着的小雪,渐渐盖住了曾不野的车头,已经看不出车身本来的颜色。偶有一只不怕冻死的鸟飞过,落了一颗鸟屎,在车头雪衣上砸出一个小“屎坑”。   曾不野落下车窗把头探出去对着飞远的鸟比了个中指,大风又把她迅速吹了回去。太冷了,让她还没跟鸟较量就败下阵来。   透支的体能还没补充好,她好像有些困了,就靠在座椅上眯瞪着。车窗开着的小缝隙带来一丝凉意,偶尔挤进一朵雪花落在脸上,那点缝隙也带来外面呼号的风声。仔细听,那风还有旋律:由强渐弱、由弱渐强。风还有形状,风的形状都在雪里。   竟然还有牧民不辞辛苦,骑着一匹蒙古马,在雪原里赶路。她分不清这是梦是真,于是感觉自己的脸贴在车窗上,眼睛费力地看着远处的那匹马。   如果有机会,她真希望能带老曾来这里听听这大风。老曾一定会说:萧萧北风,落月关河。一旦曾不野问出处,他又会摇头说:不记得喽,这是杂糅。   她是被急促的敲窗声敲醒的。   睁开眼的一瞬间,她真的觉得自己误入了狼窝。那个男的靠着她车窗,墨镜摘一半卡在鼻梁上,露出一口晃人眼的白牙,正朝她得意的笑。而她看了眼后视镜,有几个人蹲在她车后轱辘附近研究她怎么陷车的,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拿着一把小铲子煞有介事地铲雪;车头方向则站了几个男的,对着她的车啧啧称奇。   她腾地坐起身来,警惕地看着徐远行。   徐远行呢,则拉开自己的冲锋衣内侧,掏出一个身份证来紧紧贴在她的车窗上:“来,记住是谁救的你。”其实是为了让曾不野放心,他不是什么江湖骗子,他是有名有姓的大好人。   徐远行。   曾不野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再看看他的脸,觉得真是相配。这是个名字和面相都很野的“野”男人,一个注定要“远行”的人。   她推门下了车,赵君澜凑到她面前,嘿嘿一笑:“怎么弄的啊!这一路开过来也没有能打滑的地方啊。”   曾不野也说不清,但她仍旧极力回忆了下,其实是方向盘突然不受控地动了下。   “横风啊?”赵君澜问。   曾不野点头又摇头,她哪里知道横风是什么威力?上一次见到这两个字还是考驾照的时候。那都多少年过去了。   不远处响起了“争吵声”,曾不野仔细一听,竟然是为了谁救她。都想救她,都想用自己的绞盘。   徐远行看出她的困惑,遂为她答疑:“你不懂,这也是他们的乐趣。”   他们出门越野,很喜欢遛“菜鸟”。菜鸟新手上路,状况多,他们就指望这些“状况”当乐子解闷。倘若谁陷车了,也都不磨叽,二话不说,就抢先营救。此刻,曾不野成了他们的“菜鸟”,都迫切希望能拉曾不野入伙,给他们这趟旅程添点乐子。   一个男的双手捏着铲雪的小姑娘胳肢窝向一边提,小姑娘双腿踢登、口里嚷嚷:“我要救援!我要救援!”闹腾的紧了,头上的帽子掉落,露出一头小脏辫儿。   曾不野难得笑了。   徐远行第一次见这女的笑。她笑也跟别人不太一样,只呵呵一声、嘴角扯一下就结束了,让人恍惚以为她的笑是一场错觉。他问曾不野知不知道这种救援可能会伤车,曾不野说知道。   “那我们可要拉了啊。”   “拉呗。”曾不野起初满不在乎,但转念一想,自己的车第一次真正上路就要受伤了,心里一阵绞痛。要向前一步准备制止,徐远行已经捏住了她羽绒服衣领子将她扯回身边,让她老实站着,别添乱。   他们观察好后发现绞盘倒也用不上,没必要,于是“绞盘大哥”悻悻提着绞盘装车,还不忘揶揄曾不野:“下次朝雪多雪厚的地方去。”手指着远方:“瞧见没?去那!”   曾不野郑重点头:“好的,我待会儿就去。”   “绞盘大哥”眼睛瞬间亮了,徐远行在一边哧一声笑了。虽然只打了几个照面,但他对这个曾不野有了基础的了解:这女的挺爱胡说,开玩笑也看不出真假。是个奇人。   小姑娘见状挥舞着铲子又上前铲雪去了,曾不野这才想起那天服务器的雪那么厚她都铲出来了,怎么今天这个程度不算严重的陷车她反倒没想起要铲雪呢?   一边的徐远行还在冷嘲热讽:“怎么样?我要是你就掉头往南开。哦对,这会儿南方也不好开,碰上一场冻雨,给你撞出神经病来。”   他说的对。曾不野想,翼龙还没看到它的“故乡”呢!   “我跟你们走,但是我要先去二连浩特。”曾不野提出了同行的条件。   “我们不去二连浩特,我们要去玩雪呢!我们的车就是要爬坡、下河,你开大高速买这车干什么?”赵君澜不愿意,在一边捅徐远行胳膊。   “你们可以不去,但你们就没有菜鸟了。”曾不野淡淡地说。   绞盘大哥听到了,忙大声说:“二连浩特好啊!去二连浩特吃土豆啊!”他老婆在一边捂着嘴笑,铲雪的小姑娘还在挥舞着小锹。   徐远行为了怕曾不野反悔,找出纸笔写:“青川车队陪曾不野去二连浩特,曾不野随车队去漠河。”写完了逼着曾不野按手印,说看她面相狡诈,一看就是爱反悔之人。   此刻的曾不野坐在徐远行的车上,腿上放着那张纸。纸实在是皱巴,有缺角和毛边,笔迹氤开来,让她的名字看起来张牙舞爪。那也没有身边这人嚣张,他写自己的名字像鬼画符,曾不野说不认识,他还理直气壮劝曾不野多读书。见曾不野拖着不签,又痛斥她出尔反尔。   曾不野终于下定决心,刚要拿起笔,徐远行不知哪里找到的印泥,扯过她的大拇指就向上按。   不能指望徐远行的掌心细腻,就像不能指望他动作温柔。手但却很有些温度。她对着鸟儿比中指那一下至今没回暖,以至于徐远行的手要烫到她似的。   徐远行奸计得逞,下车跟车友们炫耀,大家都很开心,目光灼灼盯着这只“菜鸟”。只有那个小姑娘,抱着自己的小锹坚决要坐曾不野的车,说万一再陷车,她能第一时间下车铲雪。   曾不野哭笑不得。   她的车只坐过曾焐钦和李仙蕙,因为足够熟悉,她开车不会紧张。于是吓唬小姑娘:“我开车不好,万一撞车了,你太危险了。你还是坐你父母的车。”   绞盘大哥和大嫂却在一边说:“能出什么事?放心,你就在我们车后面开。”   就这样,小姑娘被硬塞上了曾不野的车。徐远行不知哪里翻来的东西,往她前后窗上贴。曾不野下车制止,大声吼:“我不贴乱七八糟的!”风呛了她一口,她捂着嘴咳嗽,欲语泪先流一样。   徐远行手盖在耳朵上,大声问:“你说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清!”数字车贴不够用,原本到曾不野该是018号,结果没有0也没有8,她的车辆代号是“JY1”。   “什么意思?”她问徐远行。   “没意思。”徐远行偏不回答她,贴完后欣赏自己的杰作。   曾不野尚无法适应自己的新角色,以及如此多的新队友,坐在那里很是局促。后座的小姑娘却是个自来熟,跟她没话找话起来:“野阿姨,你叫我小扁豆就行。”   野阿姨,这个称呼也怪异。曾不野问小扁豆:“你怎么知道我叫野?”   “来的路上他们在车台里说的。”   “他们还说什么了?”   “他们还说你菜。”   “那你怎么不叫我菜姨?”   “不礼貌吧。”   小扁豆晃着她的小脏辫脑袋,一张小脸儿晒的黑黑的,好像刚从海边回来。曾不野有点羡慕她话这么多,也不怕生,并且心思单纯:满脑子希望她陷车,这样她就能光明正大玩雪。   徐远行又来敲她车窗,曾不野皱了下眉,落下窗问他:“又怎么了?”   他递给她一个调好的手台,手台里正在“哔哔哔”,有人说二连的肉也好吃,那可是熊猫羊。还有人说二连的风景其实不错,回来的时候绕道苏尼特旗,找牧民喝顿大酒再走。他们很乐观,既然决定的事就绝不回溯,必须向前看。   曾不野嫌吵不肯用,徐远行却很强势:不用也得用!进了我们的车队就要听我指挥!他虚张声势惯了,说完自己都笑了,缓下语气低下头教曾不野怎么用手台。其实很简单,按住按钮就说话,松开就听别人说。   教完往她手上一丢,也没有别的话,扭头上了自己的车。   他的车就在曾不野后面,车队匦缕舫淌保丫窍挛纭T灰暗牡コ祷煸诹顺刀永铮恍枰伎寄睦锔锰崴倌睦锔米⒁馐裁础R蛭烦狄恢痹凇斑龠龠佟保?   “目前路况较好,但雪天行驶安全第一,大家可以提速到100。”   “头车位置有坑洼路面,注意减速。”   “左一车道占道修路,车队统一回到中间车道。”   “…”   这样的感觉很好,曾不野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从她的后视镜看,徐远行的车一直跟她保持适当的距离。行车时候他话倒是不多,只偶尔说一句:JY1继续保持,尾车这里正常。   每当他说话,小扁豆都会在后面突然来一句:徐叔叔说话真好听。   “哪好听?”曾不野问。   “就是好听。多好听啊。”小扁豆挖了下鼻子,问曾不野:“野阿姨,你说鸟会吃我的鼻屎吗?”   “我只知道鸟会往我车上拉屎。”曾不野说:“噼里啪啦的,像下雨一样。”   也不知是哪句好笑,小扁豆在后座咯咯咯地笑出了打鸣声。曾不野回头看她,导致车飘了一下。   “JY1!好好开车!”徐远行的声音从车台传来。曾不野看向后视镜,他的车稳稳跟在身后。那感觉该如何形容呢?就像她儿时学走路曾焐钦怕她摔疼屁股,绑了一个小棉坐垫儿一样。现在她的车后面也有一个棉坐垫儿。   “前面壮观嘿!”棉坐垫儿说了一句。   头车也说:“距离头车一公里位置,是二连的标志性建筑!”   车队慢了下来,曾不野向远处看,风雪之中,隐约看到两只巨大的恐龙横跨公路,最终在天空相接,形成一道壮阔的恐龙之门。天地为鉴,风雪为聘,那是远古的行歌。   曾不野看了眼车上那只小翼龙,倘若它有生命,此刻应该会煽动翅膀,向它的国度翱翔而去。   “JY1,你的二连浩特到了。”徐远行说。   “谢谢。”曾不野终于在对讲机里说了第一句话。她想,人类的征途并不全然是孤独,一定也还有一程又一程的伙伴。后视镜里看到徐远行的手臂伸出了窗,狂风卷着他的衣袖,并不妨碍他的手掌张开,感受来自于白垩纪时代的风。   他不会干把脑袋也伸出来的傻事吧?曾不野这样想着,就看到徐远行在安全地带停下车,先是脑袋从这里探出来观察一番,接着拎着一个相机,下了车,爬上了他的行李架。   小扁豆也要下车,路边的恐龙世界太可爱,她要去撒欢儿。曾不野小心翼翼地拿出她的小翼龙,将它放在路路,紧接着,她趴跪在地上,准备为它跟它的大家族拍一张绝世的合影。   跑到徐远行身边的赵君澜小声说:这个野姐,又菜又凶又奇怪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3个霸王票、139瓶营养液~ 第4章 热闹以外   小扁豆抱着小铲子来了,也像曾不野一样趴在地上看那只小翼龙。她吸了吸冻出来的鼻涕,提议道:“野阿姨,你说我把它铲走行吗?”   “铲哪去?”曾不野的手机被冻死机了,几乎没拍出一张满意的照片,一边长按关机一边问小扁豆。   “我把它铲那大雪人那去。”小扁豆指了指远处不知是谁堆的雪人。   “等我给它拍完照。”   小扁豆看了眼她的手机,像个小大人似的:“你得给它贴暖宝宝啊。算了,让我徐叔叔帮你拍。”   于是徐远行拿着自己的相机,跟她们俩一起趴跪在了地上,镜头对准了小翼龙。曾不野夸他有摄影精神,什么苦都能吃。他说你不要往我脸上贴金了,我无非是受不了小扁豆磨我。   他给小翼龙拍了很多照片,那么个小东西,竟拍出了威风凛凛的感觉,比它身后的“大家伙”们还要好看。小扁豆等很久,见曾不野同意了,一锹下去,连雪带着翼龙端走了。   “不会丢吧?”曾不野有点担心。   “丢了给你买。”徐远行说。   “你懂个屁。”曾不野说。   她说话就这样,对人不算客气,对不讨厌的人甚至更随意一点。徐远行也不生气,对于他来说,曾不野这种说话的力度简直就像挠痒痒,根本对他构不成任何冒犯。但他还是作势给了她一脚:“怎么跟你徐哥说话呢?”   曾不野发现他们挺有意思,不管多大岁数,只要男的都叫哥,女的都叫姐。行车时候车台里经常听到人说:   “X姐,那骑马的小伙子喜欢不啊?喜欢的话,兄弟们给你想想办法。”   “X哥,晚上喝酒别吐我身上啊。”   …   曾不野跟他们不熟,加之脸盲,几乎不认识这车队里的任何人。就连徐远行摘了墨镜她看着都陌生。比如此刻,他的双眼没有了墨镜的遮挡,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眼睛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神态,看着不是正经人。事实上曾不野也大概知道一些,之前的越野教练说过:玩户外的男人都是雄鹰,很难被驯服。   徐远行就是很典型的这种人。野外的风沙雕刻了他棱角分明的脸,也雕塑了他钢铁一般的躯体。在人面前一站,就让人有泰山压顶的窘迫感。幸而他的热情能够缓解这种感觉,不然几乎所有人都要对他敬而远之。   “徐哥你帮我把恐龙找回来。”曾不野给他下命令,转身上了车。   徐哥。徐哥。徐远行默念两边,菜姐学得可真快。   外面太过热闹。   这些人随时都能沸腾,她原本以为只是停车拍照,却不成想有个大哥竟然准备烧水泡茶,说要喝一泡再走。原因是得敬诸位恐龙上仙一杯。其他人也跟着玩,举着茶杯站一排,把茶水洒地上,热水把雪地烫出一个个小坑。那雪地好像被尿了似的。   只有小扁豆和徐远行,在远处的雪人里翻找小翼龙。小翼龙当然丢不了,当徐远行献宝似地朝她举手的时候,曾不野的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紧接着长长舒口气。   绞盘夫妇这会儿才知道小扁豆把曾不野的小翼龙埋了,把她拎上车好生教育了一顿。曾不野有心劝劝,转念一想,训一下也行,不然下次她就要把大活人给埋了。   徐远行跟曾不野打赌:“你信不信,待会儿小扁豆还会要求上你的车?”   “为什么?”曾不野问:“她难道不该跟我生气吗?”   “她不记仇。”徐远行说。果然,绞盘大哥车后门一开,小扁豆抹着眼泪下车了,径直走到曾不野车后门,要上车了。站在车前的徐远行得意地耸肩,敲敲她车前盖儿,走了。   小扁豆上车后第一句就是:“对不起,野菜姨,你好心把翼龙借给我玩,我却把它埋了。对不起。”   “你到底叫我野姨还是叫我菜姨?”   “野菜姨。”   …   曾不野从小扁豆身上看到了一点自己的影子,难免有些心软,从副驾的零食袋里找出一根山楂棒棒糖给她:“原谅你,给你吃。”   “那个小翼龙对你很重要吗?”小扁豆问。   曾不野不打算欺骗小孩,于是坦言:“是的。是我爸爸送给我的。”   “那你让你爸爸再雕一个送给我好吗?”   “我爸爸死了。”   小扁豆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走丢。爷爷前年突然不见了,爸爸妈妈都说爷爷走丢了。丢了好几年了还没回来呢!   “你说我爷爷还能找到家吗?”她问曾不野。   “走丢的老人没有能找到家的。”曾不野说。   小扁豆嘴一瘪,又要哭,曾不野又找出一块儿陈皮山楂条丢到她嘴里:“闭嘴吃,不许哭。”   “哦。”过一会儿小扁豆又不死心地问:“那你妈妈呢?会雕恐龙吗?”   “我妈也死了。”   “你家…”   “都死了。”这次是在逗小孩,有些亲人老死不相往来了,在曾不野心中约等于死了。   她们安静下来等待进城。在大年初二的晚上,这样浩浩荡荡冲进一座边境线城市可谓壮观。曾不野甚至不知道他们晚上住哪、吃什么。正在想着,徐远行又来敲她车窗。他要求曾不野立刻马上加他好友,态度简直不容拒绝。接着她就被拉到了一个名为“青川除夕穿越(目标0车损)”的群里。   冰雪穿越,目标0车损,底气可真足。   “0车损”车队向二连浩特城挺进。这是曾不野第一次走进这座城市,在此以前,她对这座城市的最深的印象还来自于新闻联播:疫情初始,蒙古国捐赠的三万只羊经由二连浩特入境检疫加工。她那时每天都在关心羊到哪了。   老曾倒是对这里有很多书本上的知识,他曾在曾不野买车的前一两个月数度表示想去二连口岸看看,再看看国门,买点蒙古奶酪。如果可以,他想从二连坐火车去一趟乌兰巴托。   车台里有人南腔北调地唱:穿过旷野的风你慢些走…   徐远行说:“赵君澜,你闭嘴。”   “让他唱。”曾不野说。   车台静默片刻,紧接着有人说:“野菜姐让赵哥唱,赵哥好好唱。”   曾不野不觉得难听,因为曾焐钦就是这样唱的。鼻子有些堵了,吸了吸。小扁豆从椅背中间探过身看她是不是哭了,她说:“你坐回去,危险。”   “野菜姨哭了。”小扁豆说。   “你才哭了。”曾不野一只手向后,掌心按在小扁豆脑门上将她推回了后座。一直到住的地方她都没再说话。   徐远行安顿好后通知吃饭,独独缺了曾不野。小扁豆在一边说:“野菜姨哭了。”   “你看见了?”徐远行问。   “我猜的。”小扁豆学曾不野吸鼻子的样子,还推自己脑门:“哭啦,肯定哭啦。”   车队出来玩,白天酣畅淋漓地玩,晚上酣畅淋漓地喝酒,都不想让任何人遭到冷落。于是让队长徐远行去请去哄去关照。   “让她自己待会儿呗。”徐远行说:“野姐孤僻,跟大家也不熟,再给她点时间呗。”众人一想,也的确是这么回事,就不再执着。但点菜的时候却都多问了很多:   “野菜姐有忌口吗?”   “这个莜面放十几分钟不会难吃吧?”   “这烤羊…掰个腿?带点洋葱吧,不然腻…”   徐远行就又说:“吃咱们的,别管她了。她本来是要一个人一辆车走的,显然不会饿死。”   他们的热情没有边界,很容易吓到初来乍到的人。大家听劝,就只管喝自己的酒,把曾不野放在了一边。说这一天算是真正的“除夕饭”,都卯足了劲头要把徐远行喝倒。   徐远行躲酒很是一绝,才喝两轮就趴在桌上,任谁推他叫他他都装死。这是他一贯的做派,大家当然知道,但仍旧围着他拍照,接着去喝赵君澜。徐远行择机拎着事先让餐馆打包好的东西溜了。   酒店就在餐馆旁边,他两分钟就走到。房是他让前台做的,自然之道曾不野在哪一间。径直跑上四楼,敲了曾不野的门。   一声,无人应。   两声,无人应。   “野姐你干嘛呢?开门,送饭。”徐远行说着,顺道幼稚地用手扇了扇餐盒,企图让饭菜的香味飘到曾不野鼻子前,好好馋她一番。   但仍旧无人应门。   坏了。曾不野跑了?徐远行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把餐盒放在她门口,又向楼下停车场跑。果然,曾不野的车不在。   他打曾不野电话,对方不接。这雪天路滑,出了城就是荒野,她万一出点什么事那就是大事了。他甚至没想到责备曾不野言而无信,责备她丢下队友们跑了。   而曾不野此刻正在国门景区的门口,她知道自己进不去,也只是想停车在那里待一会儿。她在想:这阵风是否能吹到乌兰巴托呢?是否能带去一个已故老人对那里的向往呢?曾不野很后悔,在父亲尚能走路的时候,她没有下定决心带他走。   手机的界面是一封邮件,里面通知她去年的二十五万欠款已偿还。邮件是曾不野的前男友王家明发的,钱是曾不野跟他打官司追回来的。   当初曾不野无法下定决心追讨这笔钱,她认为那是她为自己的愚蠢无知教的学费。老曾对她说:你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你的钱也是你辛苦赚来的。你不必为任何人教学费,也不用为任何一段错误的感情责备自己。你就去打官司!   所以她在这个曾焐钦期待过的地方读了这封邮件给他,并算了一下:再还8.3年,王家明就能还清她的钱了。如果他还能再活八年的话。对,这是诅咒。   手机没有信号,她知道不能久待,再看一眼国门,其实根本看不到,她知道。她毫无睡意,也没有任何吃东西的欲望,她知道此刻的她看起来一定毫无生气。   酒店后面那片巨大的无人无车的空地,一下闯进她的脑海。这地方不像城市里寸土寸金,几平米都稀缺。这里最不缺的好像就是空地。曾不野不想浪费这些,又朝那里开去。   站在路边的徐远行正在打电话,他决定打个114,让114联系曾不野。电话还没接通,就看到JY1从他面前无情地开过,绕过酒店,向后去了。   徐远行拔腿跟上,想看看JY1野菜姐在搞什么名堂。当他走过去的时候,听到发动机的轰鸣声。   JY1正在空场地上绕弯,一圈儿又一圈儿,时快时慢,像在举行一场奇怪的仪式。她挺有素质,在空场地转弯还知道打转向灯。可惜脚底没跟,刹车、油门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看得徐远行直皱眉。想向前拦下问问怎么回事,又怕曾不野脑子抽筋朝他撞过来。大过年的,不值当。   曾不野终于累了,停了下来,车灯正前方罩着一个人影,吓她一跳,脚一飘,踩了下油门,徐远行就差连滚带爬向一边躲,好在曾不野的刹车跟上了。   他跑上前去隔着车窗骂她:“干嘛呢!大晚上!”   喝过了酒的人脸本来就红,加之这风里雪里担惊受怕找人,此刻变成了红脸关公,一点看不出原本的好面相。   曾不野落下车窗说:“我在练车。”   “练什么车?”   “白天你们车台里说过后天要去冰面漂移,我得给自己摘掉菜的帽子。从野菜姐变回野姐。”   这姑娘颇有一些无用的自尊心。徐远行头疼,想说两句好听的话鼓舞她,但恕他不会。他双手按着她车窗,头探进去看她的驾驶模式,哧了一声:“我们是去冰面漂移,你这是老大爷遛弯。就你这么练,一辈子也飘不出来。”   …   “那我怎么练?”曾不野问。   “从坑洼路面开始练。”   “坑洼路面怎么练?”   “小坑给油,大坑闭眼。”徐远行一本正经,他现在说不出好听的话来,但凡跟这个“野菜姐”再熟一点,他都想把她拎下车胖揍一顿。他不解气,又只能憋着,于是哧哧喘着粗气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这样?”曾不野不解地问:“你好像很生气。我给你添麻烦了?”   很好,尽管她有病,但好歹还能看出人脸色。徐远行深呼吸,再深呼吸,方才开口:“大家担心你饿着,让我给你送饭。你人不在,我担心你出事。”   曾不野认真听着,看看前方被车灯照亮的落雪,再微仰着脸看徐远行。他真的是在外面站久了,头上盖了一层雪,眼睛里燃烧着簇簇的火苗,正死盯着她。   “我不知道…”曾不野想开口道歉,却被徐远行打断了。他不耐烦似地后退了一步,手掌扑扫了一把头顶的雪。那雪就簌簌落了下来,落到他睫毛鼻尖上。他自己又懒得管,任由它们在上头。   “城市里有城市里的规则,大家都忙,除了至亲没人关心你的死活;出来玩不一样,一个车队就是一个家,做不成家人的人我们压根就不会带出来。这里也有这里的规则。”   曾不野认真听着,意识到自己给他添了麻烦,让他担忧,于是真诚道歉:“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没事。你早晚会知道。”   徐远行绕到另一边,拉开她副驾的门坐上了车。他只喝了酒,几乎没吃东西,肚子咕咕地叫,叫声在静谧雪夜里格外醒目。但他还是说:“你要是想练冰面漂移,先学会把车走圆。你每次转弯有棱有角,不像在飘。”   “我不练了。”曾不野说:“我到时闭眼。”   她很有一些冷幽默在身上,人也实在是一把犟骨头。徐远行批评她的时候她老实听着,他消气了,她又开始气人。   徐远行被她这句噎得直点头:“行行行,你牛逼,你了不起。你到时好好闭眼。”   曾不野就笑了。   这一次没像上一次一样莫名地笑一下,这次笑声持续久了些。虽然很怪异,但徐远行还是鼓励了她:“多笑笑。笑起来多好看。”   “你看见了?”曾不野问。   “…没有。”   曾不野撇撇嘴说:“我不太会笑。”   “你面瘫啊?”   “你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这下轮到徐远行哈哈大笑了。   在城市里这样的笑声太罕见,在这里又觉得不突兀。他的笑声是属于天地的笑声,能让见者心情朗阔。   “我损你你别生气,我没恶意。”徐远行说。   “我损你你也别生气,我有恶意,我就这样的人。”曾不野说。   徐远行不跟她一般见识,因为他的肚子又叫了,咕噜噜的声音,很是不收敛。曾不野不忍心他再挨饿,就问:“你给我打包什么了?”   “那可是有肉有菜有土豆…还有汤。”   “有面条吗?”   “你能不这么事儿吗?”徐远行切一声。   曾不野决定不逗他了,她知道那打包的饭菜已经凉透了,可以拿到餐厅热一热,跟大家一起吃。   他们到的时候,赵君澜已经吐了两轮了,群里把他的醉状做成表情包开始刷屏,线上线下联动。绞盘大嫂已经带着小扁豆去睡觉了,剩下的男男女女热闹说笑。   前面立着一个箱子,徐远行说那是孙哥昂贵的吉他,他仗吉他走天涯,再过会儿酒都至酣处,就该轮到孙哥带着大家唱歌了。   有人看到曾不野进来,就招呼她:“野菜姐,你是铁打的身体吗?你不饿吗?”   曾不野对他点点头,坐到了角落里。徐远行招呼服务员去热菜,其余人打趣他:徐队功力不行了啊,请个人要这么久。   徐远行自然不会说中间的插曲,不然显得他和曾不野都是大傻子。他倒是很高兴有个插曲,理所当然躲过两轮酒。他坐在曾不野身边,用胳膊肘碰她一下:“曾姐你来说一下,为什么你这么难请?”   一会儿野姐、一会儿菜姐、一会儿野菜姐、一会儿曾姐,自由切换,问题是这些人竟都能同频,也起哄:对,曾姐你来说一下。   曾不野就直说:“我去练车了。”   “为什么?”   “因为我要问鼎武林。”   大家都很安静,紧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起初都觉得这姑娘看着有点病、不爱说话、很执拗,是个不好相处的主,也实在不像这款车的车主。她太内敛、太安静了。   这一句“问鼎武林”倒是显出了她性格里的三分豪气,或许这个人并非她表现出来的那样不好相处。   徐远行见她自己招了,就也顺杆爬:把她在空场地压弯的情形添油加醋说了,还说:你们见过后海边遛弯的老大爷吧?咱曾姐压弯就那样。   “比老大爷快点儿。”曾不野纠正。   “快点儿,有限。”徐远行说。他手机一直响,振得桌子嗡嗡的,偏巧曾不野听不得这种声音,这会让她紧张。见徐远行没有接的意思,就说:“你能接一下电话吗?如果你没聋的话。”   徐远行翻起来看一眼,按了。   电话又响,他再按。   人这样,多半是在驯化对方。原谅曾不野用“驯化”这个词,因为她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几乎都是一场相互驯化的过程。谁依附、谁掌控,自有它的流程。   “接电话。”曾不野说:“不然就把手机丢一边去。”   趴在桌上躲酒的赵君澜闻言忍不住抬起了头看曾不野。大家出来玩,大多其乐融融,没人会管别人接不接电话的闲事,更何况是用这样的口气,对青川车队的队长徐远行同志一点该有的尊重都没有,也没有新人初来乍到小团体的诚惶诚恐。   这女的到底干嘛的啊?赵君澜第一次对车友的身份产生了好奇。   徐远行倒不意外,他已经知道了曾不野是什么德行,但他偏不接,还小声说:“你少管闲事。”扭脸看着曾不野,看到她耳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想了想,就起身把手机放进了一边的餐柜上。   “谢谢。”曾不野说。   “不客气。”   赵君澜这才明白:曾不野根本不在乎也不好奇那电话为什么响,只是那震动声令她不舒服。她真的在生病啊。跟徐远行交换了一个眼神,意思是让徐远行跟他出去。   徐远行起身跟了出去,两个人站在走廊无人的尽头。赵君澜手指了指包间方向,压低声音问:“野姐不会有什么事吧?我的意思是不会给咱们惹什么麻烦吧?”   “你怕她想不开死了啊?还是怎么着?”徐远行问。   “我说不清,我觉得她有病。之前是开玩笑啊,今天我真觉得她有一些反应跟别人不一样。”   徐远行胳膊搭在他肩膀上用力搂一下:“你是不是跟咱们这种人玩久了,忘了别人什么样了?我告诉你,她很正常。”   “你确定?”   “我当然确定。”徐远行说:“你就像对别人一样对她,该损损、该夸夸,别特殊对待。”   “所以她还是有病?”   “我看你有病。”   赵君澜就差跺脚了:“你怎么向着她!我才是你兄弟!”   “你是狗…”最后那个脏字徐远行没说出来,自己笑了。   他这人脾气不见得好,嘴也不算干净,现代社会的文明人他只会做一半,大多数时候他都这样野着。他不跟曾不野对着干,倒也不是怕她。只是觉得这姑娘有点说不出的劲儿,他直觉自己弄不过她。   里面果然唱起了歌。   徐远行站在门口看,曾不野并没参与,她只顾低头吃饭。别人吃饭时候她不饿,别人唱歌时候她吃饭,生理上跟别人拧着来,心理上也不顺从。   她坐在那里大口吃饭,随着咀嚼腮帮子鼓起来。半长的直发在脑后简单竖着,落下几根被她随手塞在耳后。身型流畅,不算瘦弱,手腕上戴着一个长菩提串儿。脸上很素净,没有粉底液和眼影,也没有修容,但侧脸轮廓却清晰。有点骨相美人的气质。   她跟众人格格不入,却不觉得不自在。她的那方小宇宙只管自己运行,徐远行却仿佛听到了她自转的声音。   “挺好玩的。”他对赵君澜说:“旅程突然多了这么个人,不确定性、新鲜感、挑战性都多了起来,真挺好玩的。”   “也对。”赵君澜说:“你说她结没结婚?有没有孩子?”   “你别搞那些没用的。”   “我纯好奇。你不好奇吗?”   “我不好奇。”   别的车队男女关系乱七八糟,青川车队不太一样,出来的人几乎都拖家带口,单纯是因为喜欢在路上。他们几乎有不成文的默契:不问来路,不问归途,玩就是玩。   如果旅途中觉得意犹未尽,那么回去后时不时约个饭,也算做了朋友。   “要么说你段位高呢。”赵君澜说:“你不好奇别人,老有人好奇你。那天隔壁群还有人跟我打听你,我说离了,孩子都五岁了。”   “六岁。”徐远行更正,接着推门走进去。   “十岁。俩孩子。”赵君澜在他身后跟进去,嘴里都没一句实话。   里面已经唱到了《光辉岁月》,大家都站起身来,手臂搭着肩膀,闭目仰头合唱。曾不野很难赘述这个场面,因为这是她不太熟悉的酣畅。期间她咬着羊肉串的铁签子,跟着哼了一句,这于她来说,已经算是沸腾了。   烤羊腿热过了两次,他们都没人再动筷。曾不野的肠胃开了,干脆拿起那根骨头啃。再叫一碗羊杂汆面,热气腾腾的带给她安慰,再就一口解腻的烂腌菜,简直是千金不换的美味。曾不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味蕾大开了。   一边的徐远行终于接起电话,对方好像问他到哪了,因为他说到阿尔山了。这不是满口胡言吗?曾不野想:男人的嘴果然不可靠。   挂断电话,他也开始吃东西。他食量实在惊人,十几分钟就横扫了面前的东西,跟曾不野简直不相上下。俩人谁也不说谁,暗暗下定决心要比试一番。   不比谁有钱、谁好看、谁自由自在,在这张餐桌上,赢了食量就能称王。两个人之中的王。   徐远行自认是一位标准健康的、精力旺盛的、体能充沛的男性,根本不把曾不野放在眼里。俩人你来我往,待他捧腹靠椅落败,她还神清气爽。一番鏖战,令他对她生出一见如故之感。   于是他说:“野姐这饭量,依稀在哪见过呢?”   曾不野拿出手机,翻找出一个二百斤的吃播给他:“这里见过?”   别人凑过来一看,顿时哄堂大笑。下一天还要远行,也不能闹到太晚。歌不能唱下去了,曾不野却举起了酒杯。   从左边开始敬酒,王哥、孙哥嫂子、绞盘大哥以及哄小扁豆睡觉的绞盘大嫂,在场的不在场的,她通通敬过去,没有认错任何一个人、叫做任何一个名字。   不声不响,不动声色,都在心底。   这番功力,哪怕久经沙场的人都很难练出,“大哥”、“大嫂们”好不震惊,这一杯酒喝的是心甘情愿。就连担心曾不野出幺蛾子、给车队带来麻烦的赵君澜,都在躲了几轮酒后甘愿喝了一杯。   青川车队果然不收废人。   岂止如此,还是神人。   曾不野打了一圈酒,鞠了一圈躬,最后说:“承蒙各位关照,我一定好好陷几次车,让大家的绞盘都派上用场。”   赵君澜笑的猛拍徐远行巴掌,口中说着:“妙啊!妙啊!”   这就算认识了。   她并非不懂人情世故,只是时常觉得力不从心,所以大多数时候她都会逃避。这一天天时地利人和,任她怎么逃,都好像被什么抓了回来。她坐在那里听别人谈笑风生,几乎没有家长里短、也没有龌龊之语,说的都是奇人奇景,偶有捶胸喟叹抒发情致,都是真心真意。   她听了那么多故事和那么多歌,自然也会记住其中的人。也因此知道了小扁豆孕28周出生,出生即做手术,连只小耗子都活不过一样。绞盘大哥、大嫂买了这车,一有时间就带她出来历练,终于养成一个“普通”小孩,却仍伴有季节性过敏、猫毛过敏、桃子过敏…   这圈酒不打说不过去,她又不懂抒情,只能依着自己的性子来。却不想是歪打正着,没有被抵触排斥,自然地“加入”了他们,短暂拥有了“青川车队”队友的名号。   想必这个车队在圈内也有一席之地,因为这一晚她回到房间打开手机,竟零散刷到了车队的一些图文或视频内容。甚至刷到了车队的“绞盘们”冒着大雨进山运送物资、跟谁诸多组织参与公益行动的内容。   当然也有负面消息。   说车队男人跟其他车队的一样,尤其是队长,仗着自己有点骚钱,欺骗别人感情。   无聊。   曾不野心想。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3个霸王票、25瓶营养液~ 第5章 风雪兼程   对于曾不野来说,别人的私生活就像她不爱喝的豆汁儿:她丝毫不感兴趣,别人推到她面前,她还要摆手推回去,您喜欢您就慢用。   但那些消息都像长了眼,在“狭小”的社交APP之中拼命往她面前钻,她一个劲儿点不感兴趣,一个劲儿洗号,但没用。算法失灵了,或算法执拗了,它想启发她的心智,告诉她你快看看别人的私生活,那可太有趣了。   算法的执拗激发了曾不野的执拗,她要跟那些软件拼了。最后她败下阵来,关上了APP。   她的睡眠开关无法掌控,她想:等开年了,御用中医上班了,我又该去扎小头针了。几根细针分布在她头上的几个穴位上,能换得几天好眠。她一边想着困死算了,一边觉得困死堪比酷刑,不能这样死。   她拼命转移注意力,最后想起看看未来的行程。这才发现他们这一路是追赶风雪去的。几乎没有一天可以避开风雪。   “青川车队”可能想更名为“白穿车队”,就他们选的那些地方,多少衣服都白穿,出门就能给人冻成冰雕。   曾不野那几件衣服根本不顶用,经过的地方又几乎没有合适的商场。这个时候,就算有,小城小镇的人也在欢天喜地过大年,谁还能预料到会有一个脑子不好的外地人没带抵御极寒的衣服就敢往冷极去。   倒是可以把衣服一件一件叠穿进去,管它苏尼特旗和乌兰布统夜晚究竟几度,她都冻不死。只要少下车,就能保证不被冻死回北京。   其余只能靠她一身正气去震慑了。   她吃了药,却又开始辗转。每天的睡眠很稀缺,等药起效的时间很无聊。群里一直在弹消息,均是大家酒后的丑态。孙哥说:“下次打卡野菜姐。”   所谓打卡,就是哪一位喝多了,其余人轮番拍照。这幼稚的乐趣显然已经被他们玩出了花样,就连曾不野也上了他们的打卡名单。   徐远行也起哄:“喝到野菜姐找不到北。”   曾不野没有回复,她闭着眼睛等药效,后来怎么睡去的她不知道,却是被大家的讲话声吵醒的。起床后刷牙洗脸往随行的大包里塞东西,十五分钟搞定就下了楼。一张素面朝天的脸,气色并不见太好。刚巧碰到小扁豆,她追在她屁股后面问她是不是又哭了。   不知道为什么,小孩子总是会关注别人的情绪。曾不野问她:“如果我又哭了,你会怎么样?”   “那我也哭。”   小扁豆不像在开玩笑,曾不野觉得大人无所谓,让一个小孩子面对自己的坏情绪是一件很糟的事。于是她挤出一个微笑:“我好得很,少操点心吧你!”   小扁豆捂着嘴嘻嘻笑了,上了她的车。   徐远行敲车窗丢给她两个热乎乎的羊肉包子,还有拿走的手台充好电又给她。见曾不野气色差,就打趣:“怎么,在梦里练冰上飘呢!”   曾不野看到徐远行,就想到昨晚看到的那些,别管了,罪魁祸首就是他!于是幽幽瞪他一眼,接过肉包子啃了一口,包子冒油,很好吃,要是有点咸菜丝就更好了。一边吃一边想:青川车队罢免队长的流程复杂吗?不复杂的话,她努努力,帮大哥大姐们换届吧!   徐远行又丢给她一副筷子和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咸菜丝。   “你怎么什么都有?”她问。   “人在路上走,这几分薄面还是要有的。”徐远行说。   一边热车的赵君澜无情揭露他:“别吹牛逼了,花钱买的。还薄面呢!”   “多少钱?还有昨天的饭钱。”曾不野拿出手机,等着徐远行说数字。   徐远行却说:“两万。曾总有钱,微信转账就行。”见曾不野真当真,忙说:“第一顿,我请了。今天开始A吧。”   “那谢谢了。”曾不野心理压力小了点,生怕亏欠。别回头被徐远行的追随者知道她占了一顿饭便宜,再打上门来。这种亏她早些年不是没吃过。   这时小扁豆说一直到漠河她都要坐野菜姨的车。曾不野问她原因,她说:野菜姨话少。   徐远行在一边插科打诨:“你野菜姨话少,但嘴损啊!”   “你徐叔叔嘴损,人也缺德啊。”曾不野不服输,怼了回去。赵君澜热完车过来凑热闹,嘴里叼着烟,看徐远行跟曾不野有来有往。上车前悄悄问徐远行:“你别是看上野菜姐了吧?”   “我看上你大爷。”徐远行上了车,摔上车门。他仍旧给车队兜底,跟在JY1后面。这会儿他看着曾不野的车,才发现这姐妹没装挡泥板,这要走雪泥路,还不被她车轱辘甩花了?不行,回去必须手把手教这不懂车的犟种改车。   过会儿徐远行才反应过来:她会不会改车关他屁事?   这一天已经是大年初三。   除却为了拉曾不野入伙改的道,他们要正式开始玩了。这一天他们计划途经苏尼特左旗见一位牧民朋友,然后直奔乌兰布统。全程650公里。在这样的天气里实属是挑战。但却有人说:两千公里抬腿就走,650公里车都没热。   现在轮到曾不野觉得他们不正常了。   她还没开就觉得累了,他们却说650公里还没热车。她回头问小扁豆:“你天天这么坐车,有意思吗?”   小扁豆像个小大人:“下车玩的时候也很好玩啊。就像在迪士尼排两个小时队,玩五分钟。我玩的时间可长多了。”   “你真了不起。”曾不野夸她。   “尤其是今天晚上还要露营…”   “今天晚上什么?”曾不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知道晚上要在乌兰布统过夜,但没人说过是露营。零下三十度雪天露营,而她什么都没有。   下了车奔徐远行的车去,想问问他露营的事。徐远行却正在跟人吵架,对方好像很生气,他呢,把手机拿到离耳朵很远的地方,压根不听。徐远行这种方式吵架最气人,曾不野看他那欠揍的神情都替对面的人不值。   “今天露营吗?”她问。   电话那头顿了下,大声说:“我就知道有女人,你….”徐远行挂断电话,责备曾不野:“添什么乱!”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我没帐篷。”曾不野说:“没地垫、没睡袋、没有露营装备。”   “那你跟我睡啊。”徐远行想都不想脱口而出,他那帐篷可牛逼了,两居室、带客厅、带天幕,借她一间屋又如何?   可还没等他开始显摆,曾不野就突然蹲下去捧起一捧雪灌进了他脖子里,厉声说:“醒醒吧你!”   徐远行以为她在跟他闹着玩,笑着说:“你等着,到乌兰布统我给你埋雪里。”雪在他脖子里化了,冰他个透心凉。   这还不算,车队启程后,JY1总突然踩刹车,徐远行在车台里说:“野菜姐,脚飘了啊!”   曾不野也不回话,一脚又一脚,想送徐远行个全责,让他的“0车损”目标破了。徐远行渐渐发现了曾不野在跟他较劲,这就有意思了。他不跟她计较,拉出一百米距离远远地跟着,心想这“野菜”不好惹,自己不跟她一般见识。   车台里在说露营的事,有人问徐远行这次带的是两居室还是一居室,徐远行说两居室,他准备上半夜睡“朝南”卧室,下半夜睡“朝北”卧室。曾不野这才知道她误会徐远行了。她以为他要跟她“睡觉”。   偏巧这时小扁豆又说:“我睡过徐叔叔的两居室,可舒服了。”   “你自己睡?不怕狼把你叼走?”   “我爸妈和我。那次爸爸的帐篷坏了。”   “哦哦哦。”   曾不野想:那破玩意儿能有多舒服,零下三四十度能有多舒服!心中又默念:爸爸,我只是太想你了,我想出来走走,不成想是来渡劫了。   曾不野的情绪就是这样,像过山车。有时很沮丧、很暴躁,有时带着点欢脱。而她并不能完全控制,甚至无法真切地感知。   “野菜姐带够装备了吗?”车队里有人惦记曾不野,她初来乍到,应该是没做好这样玩的准备:“到地方给野菜姐凑一套。”   “让野菜姐跟徐队睡。其他东西好凑。”   曾不野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开车。跟着他们走,她什么都不用管,饿不死、冻不死,她开任何口都是多余。对,她多余问徐远行露营的事。她就该“拿来主义”。   只是“跟徐队睡”听来有些怪异,好像突破了她曾经某种沟通的边界,如果放在从前的生活场景里,这话很难听。但放在这里,又似乎没那么难听。   离开二连浩特的时候,小翼龙已经彻底变了。不知道是谁,给它做了一个红色的披风,系在了它脖颈。随着行车,那披风在轻轻动着,好像翼龙真的有了生命。   就连小扁豆都说:“野菜姨,我担心小翼龙飞走。”   “如果它真能飞走,那咱俩给它放炮。”   “说到放炮…”曾不野压低声音说:“野菜姨昨天捡到一个二踢脚,咱俩待会儿崩了你徐叔叔的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4个霸王票、72瓶营养液~ 第6章 人生壮举   小扁豆一下有了期待,一直朝后看徐远行的车,一会儿崩前轮儿一会儿崩后轮,后来干脆说崩行李架吧!   “那能把车顶崩出大坑,我看行!”曾不野逗她。小孩儿的积极性太好调动,徐不野捡到二踢脚是真的,她还捡了一盒摔炮。她不知道为什么夜晚的国门景区门口会有这个,起初没想捡,后来想着听个响也行。   小扁豆又说:“一会儿停车就崩?”   “那别啊,趁没人时候崩。咱做坏事不能让人看见。”   “那可真坏。”   俩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小扁豆是个小话唠,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于是曾不野从她嘴里听到了绞盘大哥大嫂会吵架、赵叔叔爱喝酒、徐叔叔退休了….   “退休?你徐叔叔六十多了?”曾不野打了个岔。   “不是!徐叔叔前年生病了,然后就不工作了。”   “哦哦哦。”   徐远行可看不出生过大病的样子来,虽然认识不到三天,但没有任何一瞬间萎靡过,这些人都没有过。   “孙叔叔原来是歌手…歌被偷了,不唱啦!”   喝过酒爱弹吉他的老孙,竟然曾是个歌手。   “常叔叔快七十啦….”小扁豆又说。   曾不野仔细回想了一下,常哥一下车就拿出相机到处拍,车队行进间他还要飞无人机。他那些东西当下二三十岁的小伙子扛着都会喊累,他却乐在其中。曾不野以为他不到五十岁,没想到快七十了。   七十岁,那跟曾焐钦差不多大。曾不野一时之间又悲从中来,如果老曾还在多好。或许他能跟这些人成为朋友。爸爸比她人好,比她受欢迎,用他春风一样的性格抚慰别人。   野菜姨又哭了。小扁豆叹了口气,扯过一张纸巾,身体向前,拍拍曾不野肩膀。曾不野接过,擦了下眼睛,带着鼻音说:“我没哭,你给我纸干什么。”   情绪来得快,去的很慢,接下来她不太想说话,打开了音乐。听的歌也是让人难受,浑厚低沉的男音唱:   “你我山前别相见,山后别相逢…”   小扁豆捂住耳朵,大声喊:“野菜姨!换歌!”   “不换!就听这个!”   “不换就不换!”小家伙抱起肩膀,鼓着腮帮子,假装生气。曾不野也不理她,听完这首问她:“想听什么?”   “我想听点快的。”   “多快?”   “很快的。听着高兴的。”   “好。”   曾不野遂了小扁豆的愿。她何时妥协过,然而小朋友是意外。小朋友会用自己的方式来化解这世界上几乎所有的问题,因为他们本身不复杂,所以世界就不复杂。   他们距离苏尼特左旗并不算远,虽然接连下雪,但高速路空旷无车,几乎只有这一个车队在天地之间拉起长龙。保障车在左侧路时快时慢,像一个士兵。皮卡的后车斗里塞满了东西,再罩上防雨罩。随着前进,那防雨罩被鼓起海浪样的波纹,威风凛凛。   头车又开始播报路况,说的是:   “路面不滑,没有坑洼,握紧方向盘,就是干。”   “提速提速,一百二,队伍内不超车,安全第一!”   “快看,那一片大平原!”   车台里热热闹闹,没有人在这样的热闹里能感受孤独,曾不野除外。她一直在想,老曾在就好了。曾不野好像永远都学不会一件事:向前看。当年考驾照,教练说高速路上向前看,方向盘动作幅度不超过五度。   曾不野不懂,还对教练说:我应该看路。   “你应该看远方。”   “看远方我就看不到路。”   “你要是瞎,就去医院看眼睛,别学车了。”   别指望驾校教练惯着你,多问一个没用的问题教练都想揍你一顿。当然不会真揍,但会觉得这个人浅薄无知,不好好学车,脑子里尽是些没用的问题。   等后来曾不野真的上路了,才发现教练说的对。要向远方看,路就在脚下;高速路调方向,的确不能超过5度,不然会出大事。这就像人生的路一样,要向远处看,不能总搞大动作。   可惜曾不野学不会。   她总是陷在事情之中,她的心就那么点,被那些人和事纠缠着,再也没有空余了。   曾焐钦在的时候总会开导她:“别想了,走一步算一步。实在不行,那些东西咱都不要了。”   名利、金钱、个人价值,都不要了。去他大爷的,行吗?不行。曾不野做不到。   她深吸一口气,察觉到握着方向盘的手又凉了。小扁豆坐在后面,总是偷偷看她。再过一会儿路边停车的时候,她从座椅中间爬到副驾上,扯扯曾不野的衣袖。   “怎么了?”曾不野问她。   小姑娘不说话,只是一味扯着。曾不野无奈,把胳膊朝她面前递。小扁豆搓搓她的手,又往上呵气。热乎乎的,真的,热乎乎的,痒痒的。   然后她抬起头朝曾不野笑。刚换了门牙的小孩子,笑起来漏风似的,格外搞笑。   曾不野作势捂着眼睛,说:“太难看了。”   小扁豆撅起嘴:“你换牙时候还不如我呢!”好像她见过曾不野换牙似的。   曾不野看着小扁豆,小姑娘的睫毛长长的,黝黑的小脸儿,瘦瘦的身体。她说她自由搏击可厉害了,在班级里能一打三。曾不野这会儿好像能想象出来她骑着男生打,打的人家叫她奶奶的样子了。   她这边太安静,徐远行在车台里点她名:JY1,回复:一切OK吗?   “太OK了。”小扁豆抢过手台回答,而后咯咯地乐。   “问JY1车主呢!小孩别说话!”绞盘大哥说。   “JY1 OK。”曾不野回。   这时尾车徐远行说:“兄弟们,有快速社会车辆超车啦!”   此时他们在双向车道上,去一条路,回一条路,超车要看对向车道是否“干净”。保障车早就去到尾车后面,给别车让出超车空间。   这位社会车辆大哥可能没有想到自己今天要超小二十辆“公路怪兽”,超了JY1后观察好久,最终决定:超!通通都超!曾不野看着它打开转向灯,待对向大车过了以后,一脚油门开出去了,而后迅速回到绞盘大哥车前面。   “车队注意,给社会车辆超车预留归位距离。”徐远行说:“车队注意安全。”   社会车辆应该是感受到了“青川车队”的善意,从绞盘大哥车前起速的时候鸣了声笛表示感谢。   于是曾不野看到,一个小车,一辆辆超过他们的大车,在车道出了又进,进了又出,一直超到曾不野的视线之外。直到头车说:“社会车辆超车完毕,车队集结”的时候,其他车辆都按起了喇叭。   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公路插曲,但不知为什么,曾不野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跳跃了一下。儿时玩超级玛丽,不知关卡尽头在哪,就像那小车,一辆又一辆,一定也在想:今天是什么劫,出门碰到这些没完没了的大家伙。   但“青川们”不这样想,赵君澜说:“这哥们儿今晚酒局肯定要吹牛逼了:今天我一口气超了两千万!”   大家就笑出声了:“壮举。真壮举。一般人超一半就累了,大哥非常牛逼。”   终于到了苏尼特左旗的停车点,是在一片空地上。远处有一个人骑着健壮的蒙古马穿越风雪朝他们的方向疾驰。   “呼斯楞大哥来了。”徐远行下了车朝大马跑去,去迎接他大概穷极一生也见不到几面的朋友。在路上就是这样,遇到一个又一个人,说了一声又一声再会,但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了。可是说起来却还是:我在某个地方认识一位朋友…   一位远方的朋友。   一位叫呼斯楞的朋友。   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呼斯楞?   呼斯楞大哥跟徐远行有着怎样的故事未可知,但在大年初三这一天,他骑着马来迎接他们。而在他的家里,宰羊炖肉,马头琴手早已准备好,在席间为大家献上一曲。   曾不野看到呼斯楞从马上跳下来,几步跑到徐远行面前,张开手臂拥抱了他。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用力捶对方的背,这见面仪式在城市里未免太过夸张,但在这里,却恰到好处。   曾不野发现徐远行也像游牧民族。风沙把他的脸吹黑了,吹出了棱角。他与牧民呼斯楞站在一起,除却面相,其余都像兄弟。呼斯楞对着大家憨厚地笑,露出满口白牙,徐远行也如此。   “昨天家人从旗里回来,特意把蒙古包弄热。”呼斯楞比划着:“你们从北京来,吃雪煮羊。”又把手做酒杯状,仰头:“喝草原白。”   “不喝酒了,大哥。我们还要赶路。”   呼斯楞摇头:“喝酒,喝酒,不赶路!”他普通话说的不好,基本上两三个字地蹦,好在言简意赅,别人都能听懂。   车队里其他人也说不喝酒,不给大哥添麻烦,赶路去乌兰布统爬雪坡。呼斯楞大哥就不再说话,只是笑着。   一行人朝蒙古包走去,曾不野和小扁豆吊在队伍后面,慢慢就越拉越远。绞盘大嫂注意到了,也没招呼她们,心里明白她们或许有小秘密。   曾不野答应小扁豆要用二踢脚崩徐远行车轱辘,她不能食言。蒙古包那头不知在搞什么阵仗,已经响起了歌舞声。曾不野远远看到牧民兄弟在往车友们脖子上挂白色的哈达。   “你去不去挂哈达?”曾不野问小扁豆。   “我不去。”小扁豆说:“挂哈达哪有放炮好玩。”   曾不野就神秘兮兮地从她的包里拿出了那个小二踢脚。儿时曾焐钦带她放过,这东西“砰”一声很是吓人。她喜欢听那一声,感觉人一下就被炸清醒。   小扁豆高兴地在地上跳脚:“快!快!”   曾不野学她跳脚:“走!走!”   到了徐远行车前才想起她们都不抽烟,没火。但这难不倒曾不野,她决定拉车队最损的人赵君澜入伙。赵君澜这人,哪有笑话哪有他;自己也爱搞点恶作剧。早上出发前曾不野还曾看到他绕着徐远行车转,琢磨给他车轱辘放点气。总之挺损。   她加了赵君澜好友,私信他:“徐队车边,不见不散。”   赵君澜想:哎呦呦,野菜姐跟我单独说话了!屁颠屁颠就来了。听到曾不野和小扁豆的计划,他也很兴奋,跟她们一起趴在车轱辘前研究在哪里崩。   最终决定崩前轱辘,距离远点,能溅起一点泥就行。说干就干,二踢脚一立,赵君澜双手扣着挡风,曾不野上去就点。   那“砰”一声响起的时候,曾不野的心忽地飞起来,好爽。远处的人听到了,朝这边看。   有人对徐远行说:“不好了,你车让人崩了!”   徐远行拔腿就往车的方向跑,躲在车后的小扁豆探出个脑袋看徐远行的样子,捂着嘴偷偷地笑:“好玩!好玩!”   徐远行到车前看着那个残留的炮仗,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仍旧装糊涂,上前看着自己车前脸儿,故作着急,带着哭腔:“哎呀!怎么回事!你跟谁有仇啊!哇呀呀呀…”   小扁豆笑得更大声,甚至鼻腔里发出“哼”一声,曾不野也被她感染,笑了。同伙赵君澜踱步出去接着演戏:“哪个小坏蛋啊!哪个啊!”   小扁豆跳出来,举着手:“我啊!我啊!”   恶作剧好开心,徐远行故意生气追着她跑,说要把她丢进雪坑里。   “有病。”赵君澜笑着说:“为了逗小孩高兴,咱几个跟大傻子似的。”   曾不野也不说话,手在兜里摸索出一个小摔炮,突然就朝赵君澜脚下扔去。“啪”一声,吓得赵君澜跳脚。还不待他说话,曾不野又扔出去一个。   她找到了儿时的乐趣,一个接一个往地上扔摔炮,噼里啪啦,热闹极了。赵君澜抱头鼠窜,喊:“杀人啦!野菜姐杀人啦!”   曾不野收手了,蒙古包前的热气吸引了她,她跑上去看。看到那里架着一口大锅,下面的木柴在燃着。锅已经开了,冒着热气。鲜美的肉味儿顺着热气飘出来,让她忍不住想掀开锅看看。   一个小男孩说:“不要!没熟!”   曾不野闻声看去,男孩很瘦弱,脸色很白,大概十一二、岁的模样。是草原上的小少年。   “里面是什么?”她问。   “是水煮羊,额吉给你们杀的。”   “你们家的羊?”   “对。”   草原少年身后站着一匹大马,他翻身上马,又叮嘱曾不野:“不要打开。”策马跑了。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人,骑马却是那样的意气风发。他的额吉,也就是呼斯楞的妻子从蒙古包里跑出来喊他:“带些葱回来!”   后来听他们聊天曾不野才知道,他们冬天是去旗里住。旗里盖着小楼,冬天有暖气,家里能洗澡,多大的风雪都不怕。待春暖花开,草开始冒着一层浅绿,他们就回到这里。这一次是专门为了招待远方的朋友,昨天提前回来准备一切。   呼斯楞一直拉着徐远行说话,他说:“好几年见不到,喝点。”   徐远行不想耽误车队行程,刚要拒绝,孙哥已经率先吃了一块酱牛肉,喝了口酒。赵君澜也是。   这就走不了了。曾不野想:就这群人这样,几时能走到漠河?漠河怕也只是一个借口,他们要的无非就是逃离城市,在这样的地方放肆一场。   “野菜姐,大家都决定不走了。”徐远行问她:“你有问题吗?”   曾不野耸耸肩。   她能有什么问题?她原本就没有目的地,一切都是随性而起,能不能准时到漠河,这并不重要。   她饿了。   她惦记外面那一大锅雪煮羊,热切地盼望小男孩快点回来。她不知他那把葱要去哪里买,是不是要天黑才回来。   徐远行出来上厕所,一眼就看到蹲在锅边的曾不野。走过去拍她头:“看你馋的!”   曾不野仰起头看他:“小男孩骑马去买葱,什么时候回来?”   “别指望他太快。他身体不好。”   “他怎么了?”   “他生过重病。”   “哦。”曾不野说:“他脸色不好。身体也很瘦弱。不像别的草原上长大的小孩。”   “说的好像你见过多少草原小孩似的。”   徐远行说完就笑了,接着也蹲下来,跟曾不野一起观察那冒气的锅:“我赌最多二十分钟,我们就要上桌吃饭了。”   “为什么?”   “因为嫂子在烧炭了。涮火锅。他们自家的羊切的肉卷。”   “那怎么算钱呢?”曾不野说:“人家辛辛苦苦养的羊。”   “算钱呼斯楞大哥要生气。”徐远行说:“只管吃,别的别问。如果需要你给钱,我会告诉你。”   “哦。”   曾不野不说话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徐远行用膝盖碰她一下:“喂,我说你啊,出来玩不要有那么大心理压力。你把你的包袱放一放,玩就是玩。行吗?能答应我吗?”   “能。”   “随口答应,没经过思考,不算数。”徐远行拍拍她肩膀站起身来:“你好好想想,不用回答我。”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对谁都一样。”徐远行说:“只要这人我能看上眼,我就这么对他。”见曾不野眼睛飘闪一下,就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龌龊的东西。说实话,你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就算要胡来,也不在车队里胡来。出来玩,关系干净才痛快。”   “为什么?”曾不野又问。   “什么为什么?你自己慢慢体会!”徐远行丢下这一句气哼哼走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3个霸王票、44瓶营养液~ 第7章 人生一夜   徐远行负气大踏步向远处走,走着走着,尿意没了。得了,向回走!野菜姐还蹲在那,也不知那口锅有什么好看,她就那样不错眼地盯着。   四下看看,准备偷吃,锅还没掀开,徐远行就喊:“干什么呢!偷吃呢!”故意吓曾不野一跳。   曾不野从衣兜里摸摔炮要摔他,他撒腿就跑,她在身后追。徐远行一边跑一边笑着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兜里有什么!吓唬小孩的东西!”他心眼也很坏,故意往雪厚的地方跑。曾不野一味追他,根本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直到徐远行突然住了脚,转过身,一步迎上她,双手塞进她腋窝,一下就将她举起来丢了出去。   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整个世界在曾不野的眼中颠倒一下,紧接着她就躺在了厚厚的软软的雪里。那一瞬间的失重感让她的心忽地一下飞起来,又随着那满眼的雪花和灰蒙蒙的天落下去。她的呼吸很急促,就那样干瞪着眼。一滴眼泪顺着她的眼角缓缓流进头发里。   这反应跟徐远行想的不一样。   他们出来玩雪,无论男女,这都是常规项目。大家笑着叫着闹着去亲近大雪,没有任何一个人这个时候突然躺在那不动。   不会撞到了什么吧?徐远行一瞬间就心慌了,忙向前一步踏进雪里。雪那么厚,一直到他小腿。他迅速蹲下去,手伸到曾不野脑后身下摸索,焦急地说:“没磕到什么吧?”   “啊?你说话!你告诉我哪里不对!”   “快,我带你去医院!”   徐远行很少这样失态,他满心的愧疚。跟曾不野才认识几天,他却时常有两个人认识很久的错觉,从而把她当成了一个相熟的人,一个亲近的朋友。他忘了这个朋友没有这样出来过,也可能没这样玩过。   “对不起,对不起。”他一边说着一边摸索着曾不野身下,心中祈祷别有石头、别有石头:“野菜姐你别怕,如果你有事,我管一辈子。我给你治病、照顾你….”   曾不野却突然伸出手臂抱紧他脖子,在他身后窜出几个彪形大汉来,扯住他的腿脚和双手,而曾不野呢,敏捷地起身,跟别人一起把徐远行扔进了雪里。   然后她哈哈大笑,别人也哈哈大笑。她很少这样开怀大笑。笑到身体抖动,而她需要弯下腰才能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快乐。   徐远行躺在那,并没像以往一样开心,而是默默起身,手指点点曾不野方向,铁青着一张脸。   “我操。完蛋。生气了。”赵君澜小声念叨。   “这就生气了?为什么?”曾不野问。   “一定是生气了。可能是咱们玩过了?”赵君澜小声问常哥:“常哥,徐队是不是没这样过?”   常哥点头:“是啊,没这样过。那我还是记录一下这个精彩的瞬间吧。”常哥又举着相机走了。   曾不野去追徐远行,在他身后喊:“对不起啊,逗你玩呢!你别生气啊!”徐远行一直不理她,直到进了蒙古包,嘴一咧,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笑了。   曾不野见哄不好,索性就不哄,也跟进去吃饭了。   她没吃过这样“热气腾腾”的饭。   试想一下这样的场景:面前是一个热乎乎的烧着碳的锅子,旁边是切好的肉卷和煮好的羊肉,旁边放着韭菜花和辣酱,餐盘上摆着一把刀。你想吃哪快就自己切。   桌上看不到青菜,绞盘大嫂请求吃点青菜,绞盘大哥说:“都到这了,忘了你的青菜吧!”   “我上火。”   “这肉不上火。”   曾不野是很能吃肉的。她食欲好的时候,能吃趴一桌人。食欲不好的时候,就吊着一口气。她的食欲也是这样不稳定。这几天赶上了她食欲好的时候。   她看什么都想吃,尤其这样香喷喷的东西。   用呼斯楞教的办法切肉,一手拿刀,一手拎着肉,切一块儿下来,蘸点自制的韭菜花送进嘴里。肉的鲜美就在口腔里炸开了。这简直是神仙吃法。曾不野从前也吃过两次,但都不如这一天的带劲。   她吃了一口,忍不住再吃一口。蒙古包里很热,她吃着吃着就脱掉毛衣,穿着长袖T恤。别人说什么她都听着,大多是发生在草原的一些趣事。比如呼斯楞的朋友,早上骑马去旗上吃早饭喝酒,回来的时候马撞到了小汽车。那算不算醉驾啊?   对啊,算不算?曾不野也困惑过这个问题。   但这个故事还没讲完,下一个故事又来了。她只需要听着,就仿佛这里的生活画卷已经在她眼前展开。   后来她知道那个小男孩的蒙语名字叫额尔登。额尔登不太说话,一直在帮他额吉的忙,照顾今日来客。大家都有些过意不去,让额尔登休息,小男孩摇头:“不,我不累。”   “让他去!”呼斯楞说:“这是他自愿的。”   再后来呼斯楞抱着徐远行的胳膊哭了。嘴里念叨的话语曾不野听不懂,只偶尔听到他说“谢谢”,至于谢什么,她完全不知道。   徐远行则努力安慰他,说这都是小事,这都是小事。   一边的赵君澜小声对曾不野说:“额尔登小时候得过川崎病,刚好徐队路过这,帮了他们大忙。孩子是去北京看的病。折腾了好久。”   “徐远行那么爱吹牛,这事儿倒是捂得严。”曾不野说。   “嗨,他那都是闹着玩!真碰上正事儿,他低调着呢!”赵君澜开始替徐远行吹牛:“徐哥是侠客。”   侠客。   这词儿挺逗,就连不苟言笑的曾不野都笑了声。赵君澜却不以为然:“你不要以为我夸张,徐哥的朋友遍天下。这次出来紧着保密,就怕大家抢着接待…徐哥出门一分钱不用揣,也能过上帝王般的生活…”   “少喝点吧。”曾不野说:“这刚下午四点,你就开始说胡话了。”   赵君澜啧一声,嫌曾不野败兴,扭头对别人吹牛去了。   呼斯楞哭过了,就拿出了马头琴,要给他们表演万马奔腾。还说他就是太忙了,不然就加入乌兰牧骑了。大家就鼓掌起哄,要听乌兰牧骑预备役呼斯楞先生表演一曲。   这世上的热闹大概就是如此,有人趁兴而上,有人不扫兴,最终大家尽兴而归。这样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欢聚。   曾不野也给呼斯楞鼓掌,马头琴一响,蒙古族男人就闭上了眼睛,摇晃起脑子。额尔登被他额吉推了出来,耸动着肩膀,跳一支舞。   曾不野看出来了,额尔登也是乌兰牧骑预备役成员。   小扁豆不服气,也想要掌声,也跑到前面跳舞。她挥拳头厉害,跳舞也能跳出打人的架势来,实在是好玩。   曾不野叫了声好。   平常不太说话的野菜姐突然叫一声好,于是众人都看向她。她却自在地点头,又喊一声好。   曾不野的性格是复杂的,它没有被刻意写成怎样的公式,无法遵循什么样的规律。你可以说她不稳定,也可以说她真性情。   别人也凑上去跳舞,摇头晃脑,笑声酣畅。曾不野又低头吃肉,却有一只粗糙的大手握住她手腕,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拉了起来。曾不野抬起头看到徐远行,他下巴一扬:“走啊!跳舞啊!”   “我不会。”曾不野大声说。   “你会走路吗?”徐远行问。   “这谁不会?”   “会走路就会跳舞!”   依照徐远行的想法:会走路就会跳舞、有胳膊有腿就会跳舞、什么都没有,有一颗头颅,那也能跳舞!   温热的手握着曾不野手腕,硬生生把她拉进“舞场”。孙哥的吉他和呼斯楞的马头琴奇怪地合奏在一起,但却不难听。大家都跳着,徐远行举起手臂拍手,对曾不野说:“学!”   曾不野就学他拍一下手,又要去吃肉。却又被徐远行拉回来。   “开心一点!”   “自在一点!”   “放肆一点!”   他喊:“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现在就跳舞!”   曾不野点头:“行!我跳舞!”   她左右脚摆开,双手上下摆动,头也奇怪甩着。曾焐钦也是这样跳舞的。没记错的话,爸爸说他跳舞是跟妈妈学的。   她舞姿奇怪,但根本没有人看她。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之中,无暇顾及别人的舞姿。徐远行也学她,跳古怪的舞。过会儿说:“不行,我头晕。你快扶我坐下。”   “算了,你扶我出去透口气。”   于是曾不野搀扶着他,推开了蒙古包的门,走进大雪里。此时风停了,只有雪簌簌下着。   门里是满屋子的喧闹,门外是寂静的风雪。   曾不野抱着肩膀,斜着眼徐远行,说了句很破坏气氛的话:“你要是不头晕了,咱就赶紧回去。这天忒冷,神经病才不穿羽绒服往这一站。跟大傻帽似的。”   徐远行的浪漫戛然而止,对曾不野竖了一个拇指:“牛逼。”接着又问:“我纯好奇啊,你有朋友吗?”   “有啊。”曾不野说:“我朋友可好了。”甚至拿出手机,栋得哆哆嗦嗦地给徐远行翻相册,上牙磕着下牙说:“隆重给你介绍一下我的朋友…”   “你俩干嘛呢?”赵君澜出来开尿,看到俩人头凑到一起,大喊一声:“你俩不要在我面前搞事。”他已经喝多了,走路打晃,目光涣散,口齿不清:“不要给我搞事。知道吗?”说完小跑几步,找到一个小雪堆,弯腰吐了。   “纯有病。”曾不野说着转身进去了。   蒙古包里已经要被掀开了顶,曾不野头疼,穿上衣服就要回车里。额尔登叫住了她,说:“走,带你去睡觉。”   于是曾不野跟在额尔登身后,向蒙古包后面去。白雪反着银光,很奇怪,天上明明没有月亮,但雪却这么亮。额尔登指着几百米外的地方说:“就在那。”   “哪?”曾不野根本看不清。   “就在那。”额尔登说:“跟我走。”   “也是蒙古包吗?”   “不是,是房子。在另一个嘎查。”   曾不野听不懂,这时徐远行在身后解释:“嘎查类似于村。他的意思是要带你去另一个村里住。”   “那别人呢?”曾不野又问。   “我和额尔登先送你过去,然后去接小扁豆和嫂子他们。身体好的就蒙古包打地铺吧。今天都喝多了,不露营了。”徐远行解释。   “赵君澜会不会吐死在外面?”   “他已经醒酒了。”   …   费力地走到住的地方,曾不野发现真的是房子。门口挂着牌匾,她看不清。徐远行就说:“是村委会。今晚住村委会的房子。”   额尔登推开铁门,带他们进去。曾不野的房间里燃着炉火。她感到新鲜,把手凑过去烤火。很热。   她说:“再有点烤麻花就好了。”   “你没吃饱?”徐远行问:“你就差抱着一头羊啃了,现在你说你要吃烤麻花?”   曾不野撇撇嘴。   她无法对徐远行解释她飘忽不定的食欲,就像她不擅表达自己的情绪一样。   额尔登和徐远行又去接肆恕W龆映げ蝗菀祝耪饷创笠桓龆游槌隼矗鹑巫允遣挥盟怠P煸缎杏质悄茄桓鋈耍蘼鬯氖虑樗家展说健U饩土钏涑闪艘桓霾煌W诺耐勇荨T灰岸继嫠邸?   过了很久,曾不野透过窗看到徐远行背着小扁豆进院子了。绞盘大嫂跟在他身后,一个劲儿地说:“给你添麻烦了。”   “自家人,别这么说。”徐远行把她们送进旁边的屋子,转身又来敲曾不野的门。   曾不野打开门,徐远行走进来,一边走一边说:“冻死了!”他的衣服里鼓鼓囊囊,在曾不野的注视下手向里伸,接着变戏法似的掏出了几个袋子。   有切好的手把肉、蒙古果子、小咸菜、还有一个塑料袋里装着韭菜花。   “麻花实在没有,你凑合吃吧。”徐远行捏起一块肉丢进自己嘴里吃了:“还行,热的!”   曾不野的喉咙哽了一下,也实在说不出什么煽情的话,就说:“你没吃饱?那坐下一起吃点。”   徐远行眼睛瞪老大:“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一起吃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2个霸王票、44瓶营养液~   巷口的妖   44unii ×1   段评开啦!大家可以来ququ了..哈哈 第8章 一次送别   “我能玷/污你?”曾不野语气稀松平常,话语却有石破天惊之势。这倒显得徐远行小家子气,他故作窘迫,双手抱胸坐下,小心翼翼地说:“那…一起吃点?”   他纯粹是闹着玩。到这个年纪还有着这样的天真,要感谢大自然对他的重塑。   “老实坐着。别搞的好像男女之间只有那点破事儿。我对你也不感兴趣。”曾不野命令他。   “那你对谁感兴趣?”   曾不野就切一声。她并不想对徐远行诉说她当下的困境,因为压根就不指望别人能共情。曾焐钦说人这一辈子要渡多少劫都是天定的。曾不野就问:“那为什么我这几年一直在渡劫?老天爷知道我很累吗?”曾焐钦没有答案,也无法劝慰。   “你还要去接人吗?”她问徐远行。   “接啊。老孙有肺炎底子、常哥岁数大了,都接到这里睡。别人不管了。”徐远行说。车队这些人都被他放在心里,该怎么照顾谁,他心里有数。   “那行,我陪你去。接完人消停吃,要不胃里进气,难受。”曾不野说完就起身穿羽绒服,带围脖帽子手套,率先走了。   徐远行没见过这么霸道的姑娘,真是一句废话没有。迅速起身跟上,俩人又一起闯进风雪里。他平常对人没这样的好奇心,但曾不野实在是罕见。于是大声感叹:“野菜姐挺会管人啊!”   “三五百号人不在话下。”曾不野神情如常,别人看不出真假。   徐远行就点头:“看出来了。除却有点大病似的,但目标感和好胜心都强,行动也挺果敢。是不声不响干大事的人。”   “是吗?”曾不野反问。   “不是吗?”徐远行拍拍她肩膀,假装安慰:“没事,我不跟你借钱。”   曾不野就笑了。   她并没后悔跟徐远行在深夜里这样折腾。事实上她发现了乐趣。在这样没有风的雪夜里行走,是一种巨大的享乐。身边的人不讨厌,脚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蒙古包的红灯笼是她的方向。她只要一直朝着那里走就好。   没有风的雪夜真的很美。   有风的时候,雪是有形状的,是风塑造雪的形状;没有风的时候,雪是簌簌下的。很安静。   徐远行在旁边,时不时偏头看她一眼。他想,JY1一定不知道,她走路的时候几乎面无表情,嘴唇紧紧抿着,腰板很直,步履铿锵,像要跟全世界打仗。徐远行能想象:如果真要打仗,她势必是赢的那一方。   白天时候小扁豆对徐远行说:野菜姨很可怜。徐远行问为什么?小扁豆说:因为她的爸爸妈妈都死了。不像我爷爷只是走丢了,但还能回来。她爸爸妈妈死了就回不来了。   徐远行就说:那还是你幸福点。   小孩子的幸福就这样被比较了出来。   他并没有向曾不野求证小扁豆说话的真实性,依他的观察,曾不野不会欺骗小孩子。   他叹了口气。   声音不大,但曾不野听到了,就停下来看他。   徐远行则拍拍她帽子上的雪,走了。   两个人不言不语,去接孙哥。孙哥尚有几分清醒,抱着自己的吉他唱一首胡编乱造的歌。曾不野听出来了,在诅咒他昔日的朋友不得好死,大意是你偷了我的词我的曲,但你一辈子只靠这一首歌活。你死了到地下,生死簿上登记的是我的名字。因为天地可鉴人心,神仙知道真假。   曾不野安静听着,一边听一边点头:孙哥可真会自我宽慰,活人的账算不明白,开始指望神仙给他断案。她对这种感觉很熟悉,王家明卷她钱的时候她也说过一样的话:他会遭报应的。曾焐钦就说:你自己都不报应,指望忙碌的老天爷帮你?   孙哥唱完了,还是抱着吉他。   “那是他最喜欢的歌。”徐远行对曾不野说:“写完了唱给好朋友,好朋友唱给了别人。他连有利的证据都没有。吃了哑巴亏,十几年咽不下这口气。喝多了就唱歌骂。”   “快走吧。孙哥要吐到他吉他上了。”曾不野推了把徐远行。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为了拯救醉鬼的中流砥柱,明明白天时候她还是众人关心的菜鸟。结果几瓶草原白下肚,她打了个翻身仗。   他们不是喜欢记录生活吗?那她帮他们记录一下。拿出手机,对着孙哥录视频,问孙哥:“徐远行是谁?”   “是傻逼。”   “那我是谁?”   “菜鸡。”   徐远行在一边哈哈大笑,说:“孙哥没醉透啊!醉透了管你叫奶奶!”   赵君澜彻底清醒了,从曾不野手里接过孙哥,怕她累死。原话是留着你那一口糟气,万一累出大病来再连累兄弟们。曾不野也不逞强,索性去饭桌上打包一些能带走的吃的。扔了可惜,留下不礼貌,带走最好。反正大哥大姐们的车上有的是工具,明天赶路的时候加工一下当作一顿饭,铁定比服务区的泡面或烤肠好吃。   徐远行和赵君澜折腾了近四十分钟,再回来的时候看到曾不野已经将食物打包完了。野菜姐的车改装的不怎么样,但打包饭菜真是一绝。   赵君澜很是惊叹:“你要过饭啊?这么会打包!”   曾不野说:“我挖过坟,你要下去躺吗?”   角落里睡着了的额尔登翻了个身,嘟囔一句什么。徐远行从一个个七扭八歪的醉汉身体上迈过去,给额尔登盖上小被子。   额尔登这个名字是后改的。   起初呼斯楞大哥说孩子名字糙一点,好养活。后来孩子生病了,彻底成了宝贝,于是就改成额尔登。呼斯楞大哥这些年挺艰难,好在这片草场报答了他。徐远行当然记得生病时候的额尔登,小小一个人,咬着牙关不哭。只有非常难受的时候才掉几颗小金豆。   他看额尔登的目光很温柔,就连赵君澜都朝曾不野使眼色:“铁汉柔情。”   曾不野瞄了一眼,拿起扫帚拍赵君澜后背:“快点收拾!不然明天额尔登一家要累死!”   这满地的烟头、酒瓶子,饭菜的残渣,满屋子的酒气。这是人间享乐的衍生品。可惜他们没有响指,不能打就让这一切都变得干净。   三个人打扫战场,万万没想到会这样的累。最累的是翻腾醉鬼,翻过去,扫身下;翻回来,扫另一边。徐远行负责翻,曾不野负责扫,一边扫一边抱怨:“感情你们拉我入伙,就是为了今天。我为你们提供练绞盘的快乐,还要打扫你们狼藉的战场。”   “明天大哥们醒了跪一排给你磕一个。”徐远行说。   “你带头磕。”曾不野提出要求。   赵君澜在一边凑热闹:“我看行。”   他们好累,但想到额尔登睁眼少却一项打扫的烦恼,又觉得值了。待回到村委会的住处,曾不野再也不提跟徐远行吃点的事儿。她只想睡觉。   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睡眠主动上门的感觉了。这种感觉很稀缺。她甚至来不及洗漱,原本只想先躺下休息片刻,她的眼皮就开始变沉、打架。她想强行睁开眼,拿起手机看点什么,但是那手机是什么时候被放下的她全然不知了。她甚至没来得及吃药。   那香沉的睡眠,在没有跟她商量的情况下,径直推开她的门,控制了她的领地。没有梦,没有几次三番地转醒,没有呼吸不畅,什么都没有。单纯就是一场持久的、酣畅的睡眠。   不仅她,别人也如此。蒙古包里睡着的人,满屋子鼾声,混着酒气,还夹杂着梦话,但都没影响他们睡到日上三竿;村委会睡着的人,炉火里的噼里啪啦声、翻身时床板的吱呀声、外面大公鸡的打鸣声,都没有吵醒他们。   他们约好了似的一起睡觉,都被睡眠治愈。   曾不野是被阳光晒醒的。   冬日的阳光透过村委会那斑驳的玻璃窗铺洒到地上、木床上,她四仰八叉地睡着,所以阳光也照到了她的脸上。   好暖。她想。   再睡会儿,她想。   就真的翻了个身又睡了会儿。   等她彻底睁开眼,看到窗户外面趴着几个人。额头贴在窗上,向里看她睡觉的窘态。徐远行见她醒了,对她竖拇指,睡得妙哇!   她腾地坐起身,几步到窗前拉上窗帘。光被隔绝,但笑声不会。几个人在外面笑的很开心,还打趣野菜姐睡觉胳膊腿儿井水不犯河水。   小扁豆大声说:“野菜姨!晚上我跟你睡!我妈说我撂蹶子,适合跟你睡!”   曾不野没搭理她,简单梳洗就走出去,问他们:“你们怎么不叫我?耽误出发了。”   “出发急什么?”徐远行说:“晚走会儿路就没了?”   “耽误大家的时间。”   “出来玩的时间,就是要这么被耽误的。”绞盘大嫂说:“睡个好觉多不容易。大家都不想起,不是为了等你。来来来,喝奶茶。”   说完递给曾不野一碗奶茶。   曾不野起初是喝不惯这咸奶茶的,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喝也行,不喝也行。这一天的奶茶里加了炒米、奶豆腐,喝一口,喷香。再看赵君澜的碗里,还加了牛肉干,倒是吃得全。   这奶茶喝出了滋味,主动再加一把炒米,搅一搅,学牧民用筷子敲敲碗边儿,接着喝!真好喝。她不由夸一句。   呼斯楞大哥在一边笑,说:“爱喝带走点。”   “不带。”徐远行说:“真要带什么的话,大哥给我掰块砖茶吧!”   煮奶茶用的茶,是一块大茶砖。茶砖味道浓,跟别的茶不一样。泡一泡喝了,很是解腻。这东西不昂贵,徐远行舍得开口要。别的东西他一点都不想带走。   呼斯楞大哥就骑着马走了,去给他掰茶砖。他们站在村委会门口,看到乡道对面的雪地闪着金灿灿的光,晃得他们都眯起眼。   “雪停了。”   “天晴了。”   “这今天还不撒欢儿了跑?四五百公里,眨眼就到!”   大家会心一笑,没人提出异议,除了曾不野。她是混迹在乐观主义者队伍里的悲观主义者、造反份子,她预感这一天的旅程绝不会那么顺利。因为她看天气预报了,今日乌兰布统暴雪。   好在他们此刻终于迎来了旅途中的第一个真的雪后初霁。乡道无人无车,路边散落稀疏的几棵树,树上有鸟垒起的窝。仍旧是冷,但没有了呼号的大风,寒冷也变得温柔。   蒙古包有了烟火气,应该是呼斯楞的妻子为他们煮奶茶。呼斯楞坚持让他们的保温瓶统统装上奶茶上路。他说这是自己熬煮的奶茶,你们去别的地方店里喝的不一样的。   呼斯楞坚持自己的奶茶是世界上最好的奶茶,就像他坚持认为内蒙古的羊肉比宁夏滩羊、新疆的羊肉要好吃一样。他还自信自己的蒙古马能跑赢汗血宝马、阿拉伯马。他说:那些外国人每年把马送到这边养,我看过的,只是看起来很威猛。但还是我的马好。   呼斯楞取来了砖茶,那么大一块,感觉快够他们喝两年。他说过年了,图个喜庆,还为砖茶绑上了红飘带。让它看起来要出嫁。   徐远行竟然要搞一个交接仪式,他请大家鼓掌、孙哥弹琴,而他郑重地“迎娶”呼斯楞递给他的“新娘”。这太好玩了,小孩子们高兴地拍巴掌,大家哄笑出声。   但总归是要分别的。   他们的车队依号排好,头车播报:   “队伍集结,准备出发。今日目的地乌兰布统,全程450公里,计划2次休整。”   车台又有此起彼伏的ok声。车队缓缓启动,到的时候下雪,走的时候晴天。小扁豆打开车窗奋力跟新朋友额尔登说再见。大概驶出两公里,曾不野从后视镜里看到一大一小两匹马自车队后绝尘而来。呼斯楞骑着他引以为傲的蒙古马,额尔登骑着他的小马,父子两个一直朝前跑。   呼斯楞一直挥手,曾不野好奇摇下车窗,终于听清了,他是在对徐远行和他们说:“再见!朋友!再来!”   呼斯楞的马鞭抽在马身上,一路向前,一直追到头车,最后站在分岔路口。在这里,青川车队将向左,奔赴乌兰布统。关于苏尼特左旗的记忆,将在这里停下。   额尔登坐在马上,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直到徐远行说:“车队已全部超越呼斯楞大哥的大马,鸣笛致谢。”   喇叭声响起,一直响到了天边,惊起了树上的鸟,惊落了树上的雪。大家都没有说话,都沉浸在这短暂而深刻的友情中。   曾不野不喜欢离别,所以她没有再回头看。过了很久赵君澜说:“呼斯楞大哥能不能发现咱们留给他的红包啊。”   “我刚告诉他了。”徐远行说。   大家长舒一口气,心里没了压力。   曾不野觉得徐远行这个人真不错,是一个古道热肠的好人。   “JY1,我问你一个问题。”徐远行突然在车台里说话:“后悔加入青川车队吗?”   这问题太尴尬,尽管小扁豆一直在后座当学舌的鹦鹉:后悔吗?后悔吗?她仍旧不回答。   “那我换个问题啊。”赵君澜说。   “闭嘴。”曾不野终于说话:“我不准备在车队找对象。”预判了赵君澜的问题。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5个霸王票、61瓶营养液~ 第9章 雪夜狼嚎   “车队这几个单身汉不是都挺好?”赵君澜不满意:“放哪不是很多人追?”   “很多人追你在车台里开屏。”曾不野说。   绞盘大哥夫妻在自己车里捡乐,他们说这野菜姐说话真给劲。新人到车队怎么也该盘几天、装几天,她从第一天开始就开炮。也不知道那底气是生来就有的还是后天练的。   “人家是压根就没想给你们长玩儿。”绞盘大嫂故意气人。   徐远行在车里听这些话都感觉新鲜,他给赵君澜打电话,让赵君澜不要乱点鸳鸯谱。赵君澜说我冤枉啊,我没乱点啊。徐远行又说:“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要撮合我俩。”   “大哥,是我要撮合你俩还是你找机会往上贴啊?这我跟野菜姐闹着玩呢,你电话打过来了。你要真想让兄弟帮忙你直说…你…”   嘟嘟。徐远行把电话挂了。   赵君澜说的好像没错,是他误会了。他嘶一声,怎么回事?怎么还此地无银了呢!   这四百公里的前二百很好开,过了二百开始下雪。要说内蒙古这地界属狭长,东西距离远,他们这一次走的是地图上的左半段,最后跨到黑龙江。地域跨度大,路况就复杂。苏尼特左旗走出二百公里,刮的风就不一样了。   他们沿途休息,小扁豆刚下车就被吹回到车上。曾不野咳了两声。徐远行丢给她一个保暖口罩让她戴上。   “管用吗?”曾不野一边说一边戴,口罩为她挡去一大半风,脸在一瞬间就温热起来。   “你出来都带什么了?”徐远行问她。   “什么都带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带。”   纯废话。   最后两百公里很难开,幸好是在过年期间,路过的大车少。尽管如此,因为大雪,该封的路封了。他们要绕道而行。路面很滑,不敢快开。曾不野握紧了方向盘,仍旧察觉到车轱辘似乎不太听话。徐远行一直在后面指挥她:   “握紧。左打轮。”   “会找痕迹吗?跟前轮胎印走。”   “要真控制不住,你去撞雪堆。”   …   曾不野就这么听着,路遇十字路口,她前面被慢速社会车辆挡住。徐远行又说:“先别超车,等头车观察对向社会车辆。”   于是他们最后两辆车就这样在社会车辆后面吊着,曾不野明显感觉到去车队距离远了,因为她除了徐远行说话,不太能听清别人的话了。手台里丝丝拉拉地响。对面不时过大车,她并不敢贸然超车。小扁豆在她后座睡熟了,不时发出一点声响。   她又有焦虑的感觉。好像生活中就是如此,一旦她跟不上别人,她就会开始焦虑。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跟上别人,那又有什么意义。这种感觉发作的时候,天好像会慢慢倾轧下来,最后一直到她的颅顶。   她觉得自己又要完了。   就在这个时候,徐远行突然拉起了速度超车,但他超完并没马上归位。   “JY1,跟上。”   他在做曾不野的视线,一直在对向车道观察。曾不野一脚油门跟了上去,超过了社会车辆,徐远行的车才重新回到她车后。   “别急。头车说路况稳定,可以稳妥提速。”   “我就在你后面。不用怕。”   徐远行的话就像定心丸,让曾不野又有了防摔屁垫儿的感觉。她突然明白了这样出行的意义。大概就是一群值得信任的人去领略一路罕见的风景。   “如果刚刚对向有来车呢?”曾不野问。   “那你先回去,你不会有事。”   “那你呢?”   “我不瞎。如果距离不够我不会让你跟上。”徐远行说完夸了一句曾不野:“你很果断、反应敏捷,所以我们才能超。”   “我信任你。”   曾不野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信任一个人究竟有多难?那是要打破自己对事情的固有认知、建立对人的基本了解,从而从内心里愿意依赖。曾不野这几年见过那么多丑陋,已经很难相信别人。就在刚刚徐远行突然提速做她的向导,并让她跟上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是信任他的。   这种感觉令她自己感动。   到了乌兰布统扎营的地方天已经黑透了。狂风、大雪、车亮起的灯。曾不野下了车看着茫茫四野发怵,她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那是一种十分具体的感觉。车灯照程以外的地方一片漆黑,那是未知。已知的是这群疯子选择在这样的天气里露营。   曾不野甚至恍惚听到了狼叫声。   “你听到狼叫声了吗?”曾不野问小扁豆。   小朋友立即爬到驾驶座,坐在她腿上,抱住了她脖子。曾不野僵直了身体,对这突如其来的依赖不太适应。可小扁豆怕狼,快要哭出声来:“我害怕,野菜姨。狼会不会把我叼走?”   “不会。”曾不野说:“如果真有狼,咱们先把你徐叔叔推出去。狼吃饱了就不会吃你。”   这样安慰人也是罕见,但也算管用。小扁豆说:“徐叔叔个头大,应该能把狼喂饱。”   “就是!”曾不野拍拍她后背,接着交给了来接她的绞盘大哥。   小扁豆走了,她的车里安静下来。别的车已经陆续下车,开始排车队形,准备围成一个大圈,用车来隔绝荒凉的雪原。车台里在指挥:   “A01前行200米掉头。”   “A02跟上。”   “JY1跟上去,右打轮。”   “车大灯关掉。”   人要排队形,车也要排队形,一个巨大的圆形,好像真的隔绝了荒野。至少曾不野听不到狼的叫声了。   下车后她问徐远行:“这附近有狼吗?”   “有啊。野狼谷。”   曾不野不可置信地看着徐远行:“真有?”   “骗你干什么。”徐远行不跟她讨论狼,又来教她改装。他指着自己的车灯,再指指曾不野的灯,对她说:“你这灯得改!看出区别了吗?”   曾不野看了下,迟疑地说:“你的亮点?”   “你瞎啊。”徐远行真的拿曾不野没办法,她这人怎么这么拗。他的车灯多好看啊!谁看了不夸一句呢!到她这里,只是看出亮一点。   他简直有点“怒其不争”之感,说了句“行行”,再敲她脑门子一下,转身去搭帐篷去了。   曾不野不懂这个帐篷是一定要扎吗?虽然风雪见小,但零下三十度的天气,一定要遭这个罪吗?   她跟过去问:“真有狼?”   “你不是不怕死?”   “但我不想被狼咬死。我希望我能掌握我自己的死法。”   “你过来!”徐远行冲她喊。她磨磨蹭蹭上前一步,被他塞了两把还未打开的椅子,指挥她帮忙从车上倒腾东西。视线不清,他索性戴上了头灯。扭头跟曾不野说话,那头灯直射到她脸上。她捂住快被晃瞎的眼睛说:“徐远行!你有病啊!”这一幕曾不野似曾相识,好像回到她出发的那个除夕夜。   “对!我有病!待会儿我就给你分尸吃肉。”徐远行拉开他的边帐,准备把他的“两居室”装在车边帐下面。270度车边帐,可谓壮观。曾不野来不及感叹,就听徐远行说:“这也就是因为你没帐篷,不然我今天睡车顶。”   “那你睡。这大冷天不把你刮出尿失禁算你厉害。”曾不野一开口就冒白雾,罩住了她那张欠揍的脸。   徐远行又用头灯晃她:“你一个女的说话怎么比我大老爷们还糙?”   “你是不尿尿还是永远不会失禁?尊重客观事实怎么就糙了?”   徐远行作势要拿帐钉敲她,曾不野下意识捂住了脑袋。那一瞬间的恐慌让徐远行愣了一下。他忙把帐钉丢到脚下,对她说:“逗你玩呢!”   曾不野将手放下,人靠向徐远行车身,没有力气了。徐远行去后备箱拿出暖宝宝递给她:“你先贴上。腹部、后背、大腿,各一贴。脚底冷,脚底也来一贴。”末了加一句:“去我车上贴。”   “谢谢。”   曾不野是真的冷。   她的装备压根儿不够用,之前盘算着少下车、叠穿,就能抵御风寒。是她的算盘打错了。   她哆哆嗦嗦贴暖宝宝,向车窗外看,看到徐远行正一个人弄他的侧帐。大家都在弄帐篷,他的工程量显然更大些。毕竟他是“两居室”。   徐远行并没让曾不野在车里坐着,人还是要动起来。将自己的羽绒马甲和内胆给她,那是他登雪山的装备,应对极寒天气足够,价值不菲。曾不野犹豫着要不要穿,他生硬给套上:“快点,穿完了帮我干活!别在那干瞪眼!”   曾不野就不废话,系内胆扣子,再穿上马甲。徐远行的衣服,宽她大半个身形,她套在羽绒服外面刚合适。暖宝宝在发热,他的衣服也相当管用,她好像好了一些。徐远行又不停催她干活,还让她小跑起来不要磨洋工,一来二去,她就暖了起来。   “这下知道了吧?”徐远行看着自己安好的侧帐:“牛逼吗?你是不是也得装一个?”   “装。”曾不野搪塞他。她累了,想喝口热水,可她杯子里的水已经凉了:“你能给我弄点热水吗?”   “烧呗。难吗?”徐远行说着话就搬出储物箱,支上桌子和凳子,开始烧水。他的储水袋装了那么多水,曾不野甚至盘算着是不是够她泡个脚再睡。徐远行看出了她的心思,说:“洗漱用雪。”   “到这地步了?”   “不然呢。”   曾不野撇撇嘴。她坐在那里,双腿不停在动,催促徐远行:“怎么还没开?你快点烧!”   徐远行只当自己伺候祖宗了,兀自洗杯子。曾不野想起自己的车上还有手工巧克力,也不知冻成冰块没,小跑着去拿。那是她自己做的。她几乎没有耐心做这些东西,巧克力除外。   做完之后用小铁盒装着,有时馋了来一小块,舍不得吃。她拉开后备箱去找,有一把伞罩在她头顶,回头看一眼,是徐远行。伞挡去了落雪,徐远行这个人挡住了风。曾不野好像栖身于一个静谧的港湾,心安。   在她的储物箱里,她终于翻出了那一小盒巧克力。铁盒被冻得冰凉,她小心翼翼捧着向徐远行的车那里走。   水刚好开了。   徐远行收好伞问她想喝点什么,咖啡还是茶,或者干脆白开水。   “我的巧克力,配上咖啡很绝。”   “那就尝尝呗。就你那睡眠,这个点喝咖啡半夜睡不着不得钻我帐篷?”   “钻你帐篷抓鬼吗?”   徐远行就笑了。   他非常愿意展示自己粗犷的手冲工艺,三下五除二给曾不野搞出一杯手冲来。曾不野这才小心翼翼打开铁盒子,从剩下的半盒巧克力里拿出一块儿给徐远行。后者则一下塞进嘴里,灌了口咖啡,含糊问她:“是这么品吗?”   巧克力在嘴里迅速化开,满口的醇香,那种感觉该怎么形容呢?苦遇上了⒖啵龅愕愕奶穑淮加錾狭舜迹映隽伺ㄓ簟P煸缎芯谷黄烦隽诵腋8小I焓钟秩ツ茫灰叭磁跗鸷凶硬氐搅松砗蟆?   “抠!”徐远行痛斥。   “这是我爸剩的。”   “你再给你爸做。”   “我爸死了。”   徐远行忽然想起这茬来,一下就痛恨自己太粗心。怎么能在人心口插刀呢?他搓搓手说:“对不起啊,我不知道这巧克力这么来的。刚那么吃的确是暴殄天物了。”   曾不野却又递给他一块儿,而她给他演示:“你这样试试。”   她咬了很小一口,啜一口咖啡,再仰起头微闭着眼睛。爸爸就是这样吃的。他说这样回味悠长。   徐远行也学她,吃一点点,喝一口咖啡。   “我做的巧克力怎么样?”曾不野问他。   “不吹牛逼,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巧克力。”徐远行由衷地夸奖。   “那送给你。”曾不野把小铁盒子的盖子盖上,递给他。   “合适吗?”   “合适。”   “那我吃完了还想吃怎么办?”   “用小铁盒来换。铁盒在,巧克力就在。铁盒没了,巧克力之约解除。”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四方小铁盒,无论放在哪里都不起眼。是好多年前曾焐钦买糖果的盒子,也不知怎么了,父女两个都很喜欢,先后用它装过瓜子、糖果、巧克力。   徐远行拿起小铁盒掂了掂,打趣道:“那你就准备管一辈子吧。”说完打开盒子拿出一块巧克力丢进嘴里:“既然送我了,我爱咋吃咋吃!我吃个痛快!你管不着!”   说完自己又笑出声来,这笑声被丢东西的赵君澜听到,小跑着就过来了。赵君澜说他们两个有闲情,帐篷没支完倒先喝起了咖啡。接着也弄把椅子做,让徐远行也给他一杯。   “急什么!”这是徐远行常说的话。此刻一身疲惫,既已知道要在这里安营扎寨,那么长夜伊始且漫长,先坐下喝口水不好吗?赵君澜又问你们刚刚在吃什么,徐远行把小铁盒往衣服口袋一塞,赵君澜上午抢,差点被他摔出去,就是不肯给他吃。   “这东西很宝贵,你不配。”徐远行逗他,但也的确是心疼。那是曾不野给她爸爸做的巧克力,剩下的这些现在到他手里。他很珍视。   赵君澜很伤心似的,对曾不野说:“我也要,你也要给我。”   曾不野就说:“好的,你等着。”   徐远行起身用树枝戳侧帐上的雪,一下一下,再过一会儿,戳到了边上,最后一下,落下了大团雪到地上。那很好玩,曾不野想玩,徐运行就交给她弄,还吓唬她:“弄干净点,不然塌了砸死咱俩。”   “都咱俩了?”赵君澜在一边啧啧啧,怕徐远行打他,迅速喝了咖啡跑了。   真正累的是搭帐篷。   确切地说是曾不野累,虽然她的工作只是帮徐远行扶着点什么,但她就是累。好在徐远行驾轻就熟,不必听太久她的抱怨,帐篷就搭好了。但他把帐篷搭在了侧帐外。因为雪太大,他们都不想半夜起来戳侧帐的雪。   当露营灯挂起来的时候,曾不野终于得空抬头看向别处,这才发现:大家的帐篷都支了起来,到处都在冒着热气,都准备做饭了。   常哥飞起了无人机,一直在大呼小叫:“太美了!太美了!”   跑到曾不野面前让她看,曾不野无法言说自己看到的景象:这些人造了一个童话世界。那顶顶亮着的小灯的帐篷,像暗夜里的萤火虫,把雪也映出了颜色。让人很难相信这是身处真实的人间。   此情此景,会令她终身难忘。   徐远行这会儿又在称赞昨天曾不野打包的行为妙了,他决定晚上把肉分了,涮肉、煮面。他的提议很好,就连曾不野都支持,主动要求帮忙摆盘。   赵君澜拿着酒、自己的碗过来了,美其名曰让徐远行少分一点,他凑合凑合得了,其实是想来凑热闹。   这样的经历也很美妙。   曾不野想起第一次遇到这个车队那天,他们在服务区“摆摊”烧水喝茶,大人孩子笑成了一片。三天后,她成了他们的一员。这三天,又或这场旅途,数十万字无法写就,但有一些瞬间,却深植在了她的记忆中。   雪还在下着。   卡式炉上面的小锅烧着沸腾的水,水汽氤氲开来。先吃点肉垫垫肠胃,接着喝酒的倒酒,喝水的倒水,纯钛水杯捧在一起,声音不太清脆。但那没有关系,因为他们喊“干杯”的声音足够醒目。   该聊点什么呢?   “我很想念我的父亲。”曾不野喝了口酒,53度草原白很辣口,辣的人眼泪要出来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这明明是神奇的一天。   徐远行和赵君澜都看着她,都没有说安慰的话。因为他们深知安慰无用,在生命的某些时刻,倘若愿意有人安静听你说两句,或许比安慰有用。   有人相陪,也是一种安慰。   徐远行把水喝了,倒了一点点酒,举起酒杯:“敬,曾爸爸。”   于是这口酒曾不野也喝了。   胃口开了,食欲如洪水猛兽一样袭来,她让徐远行赶紧下面条,徐远行照做了。那吃法也很平常,不过是把面条捞进装着麻酱的小碗里,加一点点醋,拌一拌,下肚。可一想到是佐着这样的风景下肚,美味似乎又更甚一点。   一直到深夜来临,仍旧感觉意犹未尽。但睡眠又找上门来,曾不野摇着头说:“不行,我得睡觉。”说完就钻帐篷,想直接躺在地上。   徐远行把她揪出来让她等着,为她做最后的铺床。防潮垫、旅行床垫、加厚睡袋通通弄好,最后又灌了一个暖水袋放到睡袋下面。这才站起身来、伸出手说:“请。”   他们明明都心胸坦荡,却突然不自在起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5个霸王票、82瓶营养液~ 第10章 雪中一夜   近零下三十度的天气,两个人呼出的白雾交织在一起,飘上天不见了。曾不野看看那超厚的“床铺”,再看看徐远行,问:“我们不会被冻死吧?”   徐远行诡异地笑,手指向远方:“我们这都有规矩的,冻死了就扔雪地里喂狼。也算死得其所。”   这玩笑够吓人的,曾不野脸要吓青了。徐远行就哈哈大笑,眼里的光很是繁盛,像关了很多星星在里头。实在是好看。这从某种程度上缓解了曾不野对未知的恐惧。但她就是不肯进去睡觉。   一边的赵君澜咳了一声:“怎么了?不想睡?不想睡我睡啊!”   徐远行向后退一步:“你去睡,把门拉严。我们就在外头,有事叫我们。”   “别我们,是你,我待会儿就回我自己帐篷了。我可不给野菜姐放哨。”这俩人刚刚一瞬间有点怪异,这让赵君澜忍不住嘴欠。他嬉笑着上前摸了下热水袋,接着指责徐远行:“做兄弟这么多年!你没给我灌过热水袋!”   “我给你灌酒。”徐远行说。   曾不野恢复了正常,这样的天气很难留住“不自在”这种奇怪的情绪。再不自在,被冻哆嗦一下自在了。接下来她困惑的是怎么睡。   “我要脱衣服睡?还是这样钻进去?”她没露营过,这并不丢人,这样那样比划,感觉人钻进去就像一个蛹。   “你…随便?你想怎么睡怎么睡?”徐远行被她问蒙了。   “行。那我看着办。”曾不野钻进帐篷,拉上了门。这才发现徐远行的“两居室”是豪宅,她想象的帐篷是很狭窄拥挤的,人钻进去就再放不下什么东西。但这个“朝南主卧”真是不一般,除了这张小床外还摆着一张小桌。小桌上放着纸巾、保温杯、小夜灯,旁边还放着一个取暖器。即便如此,她仍不觉得空间局促。   再看一眼那“床铺”,真的是大有玄机。她粗略地数了数,足有六层。她不懂那些东西的功能,只是手从睡袋口钻进去,很温热。那个睡袋,曾不野即便跟曾焐钦逛了那么多户外用品店,也没见过那样厚实绵密的睡袋。在她铺位边上还放着一沓暖宝宝。   外头徐远行又说:“暖宝宝你看着贴,脚底板和上半身一定要贴。”   赵君澜又啧啧啧。   徐远行应该是打他了,因为曾不野接着听到他“哎呀”一声。   “野菜姐,这么说吧,你这服务,我们没享受过。”赵君澜说。   曾不野想:你没享受过,别人享受过啊!网上那些爆料怎么说的?那队长人很好,出去玩能把人照顾周全。渣男是中央空调。   这样想着觉得有点对不起徐远行,毕竟此刻享受照顾的是她,而她在质疑他的品行。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q i s h u 9 9 . c o m 、q i s h u 6 6 . c o m 、q i s h u 7 7 . c o m 、 q i s h u 9 9 . c C 等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她也没个动静,只是在那研究怎么睡。帐篷是好东西,隔绝了风雪好像就没那么冷了。她穿着羽绒服钻进去,问题是穿着这么厚的衣服睡觉的确不舒服。于是她又坐起身来,窸窸窣窣地脱掉徐远行借给她的羽绒马甲和内胆、脱掉她自己的羽绒服和抓绒衣,将它们全都盖在身上,才又重新躺回去。手缩进睡袋里,只露出一个脑袋。真的像一个蛹。她想:我不应该叫野菜姐,我应该叫蛹姐。   舒服多了。   关掉小灯。   闭上眼睛。   静待安睡。   徐远行坐在那刚好看到她的人影在帐篷里动,一件一件脱衣服,钻进睡袋里,待了会儿又伸出手关露营小灯,再迅速把手缩回睡袋,接着那睡袋的影子就变成了大蟒蛇。很好玩。   JY1车主有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天真,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卸下所谓坚强和自保的防线,动作滑稽可笑。挺好玩的其实。   也挺下酒。   他喝了点白酒,身体就热起来。这时赵君澜就抱怨:出来玩什么都好,就是没姑娘。什么时候咱们车队能像别人一样,去大城市偶遇美女…曾不野听着这一句一句,很好玩。   她早早进入了睡觉流程,却不知他们的保留节目还没开始。   首先生一堆火,火光烧着,也是为了防狼。徐远行没骗曾不野,这地方真的有狼。虽然已经很少被看到,但并不代表它消失了。当地的牧民说有时夜里能听到狼叫。三两年里碰到一回谁家里的鸡鸭丢了。   火生起来,就暖和多了。大家拎着小凳坐过去,有人拎着一瓶啤酒,靠在小凳上,看雪看火,惬意地喝酒发呆。那雪安静地下,火在热烈地烧,落雪无声,火独自热闹。这时孙哥一脚架到凳子上,抱着吉他,微闭着眼睛开始唱歌。   气氛并不高昂,但很浓稠,因为孙哥唱的歌都很安静。他唱《光阴的故事》:年轻时为你写的歌恐怕你早已忘了吧;唱《山丘》: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唱“雾气穿过她年轻的脖子”;唱《白桦林》: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   歌声和火光都透进了帐篷里,一簇簇跳着的光温热地打在曾不野的脸上;温柔的歌声流淌进她的耳中。这一切都在祝她有一个香甜的梦。所以她伴着歌声和火光睡去了。   这一切都很圆满,如果她半夜不想尿尿的话。   她是在歌声停止,大家各自回帐篷以后察觉到了尿意的。尿意并不强烈,她觉得忍忍就能继续睡。所以她又闭上眼睛。但她的膀胱不争气,一直在提醒她:快,我要炸了。   曾不野好难受。   但外面很冷,还有狼,周围是旷野,压根就没有厕所。所以别人是怎么解决的?原来“吃喝拉撒”四个字,永远不能分开表达。文艺作品只写吃喝,不讲拉撒;只写诗和远方,不写苟且。这让曾不野也忘了自己会拉屎、会尿尿。排泄系统并不会因为人在路上就终止工作。   她好像又听到了狼嚎声。   曾不野把头埋进睡袋里,试图隔绝那狼叫声。可那叫声追着她,好像很快就要将她吃掉。糟糕。曾不野想,她时而想死、时而不想死,但此刻她不想死,却要被狼吃掉了。   狼咬她一口,她的膀胱爆炸了,这是她生而为人最后的、最激烈的反抗——用尿崩狼一身。   这有点滑稽了。   实在憋不住了,怯生生叫一声:“徐…队长?”从徐远行变成了徐队长,“一泡尿”让徐远行的身份尊贵了起来。可惜声音太小,将睡将醒的徐远行没听到。曾不野忍了又忍,大喊一声:“徐远行!你能听到吗?”   她的声音穿过“客厅”,终于抵达徐远行的“朝北次卧”,颤声声的,很吓人。   徐远行腾地坐起来:“怎么了?”   “你想尿尿吗?”曾不野大声说:“我可以陪你去尿尿。”   …   徐远行点头:“我的确想尿尿,但我不敢,辛苦你陪我去一趟。”   “行。”   曾不野在睡袋里窸窸窣窣穿衣服,等她钻出来,看到徐远行已经提着夜灯在等她。拉开帐篷的门,看到外面的一片漆黑。火堆要燃尽了,还有最后的火苗在挣扎。孙哥抱着吉他坐在那等火灭。像有无尽的心事。   徐远行在前头走,曾不野在后面跟着。她自己吓自己,总觉得有一双绿眼睛在盯着她。她小跑几步,扯住了徐远行的衣服。   徐远行回头看她一眼,嘲讽她:“还挺惜命。”   “你不要多管闲事。”   “我劝你现在谨言慎行。”   曾不野被震慑,闭了嘴。一前一后脚踩在雪里向远处走。曾不野问:“你们什么时候搭的厕所啊?”   徐远行不回答她,只管闷头走。绕过了车阻,远离了帐篷,避开了视线,指着一个雪堆:“去吧,厕所。”   曾不野不可置信。   “爱尿不尿。”徐远行作势要走,曾不野扯住他说:“你站这别动啊!我去去就回。”   天太冷了,好在风不大,她磨磨蹭蹭脱裤子,在这个过程中对抗自己的心理防线。这太羞耻了。城市文明被野外的风雪荡涤,她要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在一个男人的不远处尿尿。   重要的是太冷了。   她的屁股要被冻掉,她却尿不出来。倒是徐远行,走远几步,解决了。液体灌注在雪地上,浇出一个坑,他提灯一看,还挺深。   曾不野迟迟没有动静,徐远行起初没感觉,再过一会儿反应过来:她是个女的。于是脸就红了。   想了想问:“要么我再走远点?”   曾不野已经提好裤子走了回来:“我解决完了。”   “那行吧。”走几步徐远行说:“你有尿羞症?”   “什么是尿羞症?”   “就有别人在的时候,你…尿不出来?”   “你能?”   “我能啊!”徐远行作势想回头,要给曾不野展示他的杰作,还用手比划:“那么深的坑呢!”   曾不野扯住他衣袖,也不知为什么,抬腿踢了他一脚:“徐远行你别发疯!”穿的多,这一脚抬不高,用了很大劲儿,也就踢到膝盖。曾不野有点气馁,她真的很难受了。   徐远行扯了一把她手腕:“走吧,回去吧。”   俩人又向回走。徐远行一句话都再没多问,回到车里翻找出一个便携脚盆放到她“主卧”门口,说:“我出去看看有没有安全隐患。你用一下这个。路过赤峰买个新的还我。”是他粗心,露营的时候他不喜欢备便携尿盆。   他走了,故意把雪踩的很大声,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消失,留了一个安全空间给她。曾不野拉开门,看到那个救命的东西,忙拿进了自己的“卧室”。   她由衷感激徐远行,待一切恢复平静,她对着“次卧”喊:“徐队长,谢谢你。”   “我希望你对我的尊敬能维持久一点。”徐远行双手交织在脑后,躺在那指出了曾不野的不足:“说实话,你也太不把我当回事了!我做队长的威严何在?”   曾不野假笑了一声当作谢罪。   “那么晚安。”她说。   “晚安。”他说。   曾不野闭上眼睛,听着外面的响动。有微风、有落雪。雪落到帐篷上,越积越多,终于不负哪一片雪花的重量,向下滚落一团。接着新的雪落到帐篷上。脚底的热水袋温度刚好,徐远行给她弄的床铺也在发热,取暖器也在发热。   徐远行还在翻腾。他似乎有些烦躁,于是曾不野问他:“你怎么了?刚刚浇雪坑冻坏了?”   “…曾不野。”   “嗯?”   “你闭嘴。”   曾不野就在黑暗中做了一个闭嘴的姿势。后来她很快睡着了。   她就这样安睡了。伴着雪、伴着风、伴着暖。还有徐远行的鼾声。这一切都让她感觉安稳。她脆弱的心脏好像被什么包裹起来。这时她想到,这一天也没有吃药。我竟然连续两天没有吃药,但我能睡着。   第二天仍旧睡到很晚才醒。   在帐篷里睁眼的感觉苄睢K纳硖逶谖屡乃铮仿对谕饷妗K室夂舫鲆豢谄陀幸还砂孜怼S檬置亲佣洌沽沟摹U馐逼鸫彩切枰缕模迷谒枰┑囊路欢唷?   把衣服一股脑儿塞进睡袋,一股寒气涌了进去。   “靠。”曾不野忍不住骂一句,听到隔壁徐远行的熟睡声有捂住了嘴巴。   起床后穿戴整齐,折叠用品,才认真研究起徐远行给她铺的“床铺”。这时就想起,他应该不会一样带两套。倘若管用的东西都在她这里,那他昨晚会不会冷呢?   曾不野自言自语:“脑子还挺好。心肠也不错。堪当队长重任。”   当她拉开帐篷,情不自禁“哇”了一声。   她从未想象过此生会看到这样的景象:雪在帐篷外积了那么厚,白白的雪上洒着莹莹的浮光,一直向天边漫溯而去。没有一个脚印,只有鸟扑腾着翅膀从天空飞过,寻找落脚的地方,最后落在了他们车顶,站了整齐一排,左顾右看。远处有群马散落在雪地里,慢慢地走着,马尾自在地扫来扫去。   而他们的车,是的,他们的车,被雪盖得严严实实,像一个个鼓起的雪包。   太冷了。   曾不野一边欣赏,一边用力搓手呵气。她开始感叹队友无可替代的冒险精神和审美能力,是他们把她带进了这样一个童话世界。   昨晚的尿尿插曲已经被她忘在了脑后,果然吃喝和远方值得描写;拉撒和苟且都可以按下暂且不表。   她小心翼翼走出去。   踩一脚,小腿陷进雪里。再踩一脚,又一个深深的脚印。她找到了乐趣,费力地朝远处走,身后留下一排深深的雪坑。她想去看看那些马,如果可以,她想跟马合个影,记录一下这个雪天的缘分。   她越走越远,等徐远行出来的时候,看到百米外一个背影。除了她雪地上空无一人。   这下不怕狼了?   徐远行从后面朝她追,快接近的时候动作慢下来,声音变小,而后突然大喊一声:“狼来了!!!”   曾不野尖叫一声跌倒在雪地上,回头看到可恶的徐远行。他眼睛光亮很盛,坏透了!这下把对他的尊重都抛到了脑后,捧起一把雪就朝他扔。他跑她追。摔摔打打,狼狈至极。   曾不野累了,展开双臂,但她不擅长向后倾倒,向徐远行求助:“快,帮我一下。”   徐远行的双手就轻搭在她肩膀上,低下头看到了她清澈的眼睛。这眼睛里好像有了一点叫做“快乐”的东西,把她原本沉重的底色打薄了一层。额前帽子没有盖住的头发被冻出一层白霜,睫毛也是,鼻尖通红,整个人湿漉漉的。   他恍惚了一下。   “推啊。”曾不野催他。   他晃过神来,轻轻推了她一把,于是她倒向了天地之间、冰雪之上。她听到自己发出了一声轻呼,那湛蓝的天空就涌向了她的眼眸。   身边的雪响了一声,她看过去,徐远行也躺在了她身边。他们有不近的距离,所以她并不感觉窒息。她只是觉得这一程一程的人生之旅里,短暂地认识他、认识这些人是一件幸事。想到总有一天要分别,她的心情又黯淡了一点。   分别。   曾不野永远学不会面对分别。   此时的徐远行却举起了手机,像一个自恋的人一样寻找角度。手臂越伸越展,原来是在寻找一个能把野菜姐也装进来的角度。但曾不野不知道,她正看着天空。   她想:多么值得纪念的瞬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4个霸王票、46瓶营养液~ 第11章 一次拥抱   徐远行拍过后抓起一把雪扬到曾不野脸上,曾不野又爬起来追打他。   不远处的马都抬起头观望,想看看愚蠢的人类为什么要打破这片祥和。可人类好像又在打架,马儿不由往一起凑了凑,齐齐看着他们。   赵君澜接着加入打雪仗的队伍,他跟曾不野一起围剿徐远行,拿着大锹朝徐远行身上扬雪。接着包裹严实的小扁豆抱着她的小锹跑过来。她好小,像一只小松鼠,出现了,消失了,出现了,消失了。   玩雪的快乐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来了。   曾不野甚至想把自己的头插进雪里,看看会不会被雪“淹死”。这个愚蠢的动作被徐远行制止,他扯着她衣领子将她提溜起来,丢到了一边。   但接着他自己弯下腰,将头栽进了雪里。   其余人笑得前仰后合,曾不野也不例外,捂着肚子蹲在那笑。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这样笑过了,开怀大笑于她而言是一个稀有的奢侈品。她可以假装自己拥有,但她知道那不过是赝品。   不顾形象的滑稽的徐远行以一己之力将真的快乐推到了曾不野面前,好像他自己从来没有任何烦恼一样。   小扁豆一直在快速地铲雪,她好开心,说自己是一辆雪车。绞盘夫妇把她抱走,抱到车前,指着前面的乡道,对她说,从这里开始铲到那里,铲出一条路,做一辆真正的铲雪车。大家这才想起这件重要的事——路没了。   徐远行有经验。   附近的村民十分愿意有偿做这件事,他从前来的时候跟他们打过交道。于是打了个电话,等着村民们过来。   拖拉机、扫雪车,还有欢天喜地的村民,车上拉着在家里无聊的小孩,陪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旅者开路。这里热闹起来,马儿早就被吓跑了。   这阵仗曾不野也没见过,她站在那看了会儿,在这些村民脸上看到了过年的餍足。他们甚至还在盛情邀请:破五了,家里吃饺子去啊!   曾不野这才想起:这已经是初五的上午。而她,真的好想吃饺子。除夕夜她包的不太成功的饺子闯入她的脑海,她后悔没多包一些用车载冰箱带着。馋的时候煮上三五个,就算再难吃,那也是饺子。   去扫自己车上的雪,看到了车身挂着的白霜。常哥提醒她上面也要扫,不然结冰了这趟穿越很难扛过去。于是她站在轮胎上,使劲去扫,人差点摔下来。常哥就指着爬梯让她爬上去。   曾不野第一次在野外爬上了自己车的车顶。上面满是积雪,可能还有前几天遗留下来的冰,她狼狈地坐在上面嗷嗷叫。常哥拿起相机在下面咔咔拍,边拍边说:“笑一个嘿!”   曾不野实在笑不出来,但出于对常哥的尊重,还是咧嘴笑了下,不比哭强多少。   赵君澜在下面张开手臂,说:“野菜姐,别怕,掉下来我接着!”   曾不野缓了半天才静下心来,向四处看。高出两米的视野无比开阔,她看到很远地方的炊烟,刚刚落跑的马匹。徐远行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给她:“喝完,喝完下来。这是你应得的。”   曾不野双手捧着那杯热咖啡,心惊胆战喝了一口,小心翼翼调整坐姿。除却天寒地冻,终于找到一点惬意之感。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不,如果爸爸在,不会同意她念这句。   常哥找到了素材,一个劲儿地捏快门,还跟队友们念叨:“拍完我就卖给品牌官方,让他们给我打钱!”   曾不野完成了一杯“行李架咖啡”,下来的时候常哥给她看照片。曾不野可真喜欢,她问:“能不能在我旁边p一个人上去?”   “想p谁?”   “我爸。”   常哥想了想说:“行。你把你爸照片给我,其余的等着。”   曾不野就在车上翻曾焐钦的照片。   曾焐钦很爱笑,慈眉善目一个人,照片大多是抱着他的木雕宝贝,笑得像个小孩。曾不野每一张都放大了看,再看看前镜里的自己。他们很像。   热车时候看到仪表盘上显示零下三十度,真奇怪,她竟然不觉得冷了。   在她感叹自己和自己的车双双进步的时候,徐远行公布了这一天的行程:雪原穿越。曾不野以为雪原穿越就是开车,小扁豆却兴奋地说:不是!不是!   当地的向导已经就位,正在跟徐远行沟通路线。曾不野隐约听到“爬坡”、“颠簸”、“陷车”、“救援”等词汇。除了“陷车”她对这些并没有什么认知,她想象的是80度大坡,车爬到一半,叽里咕噜滚下来。她想着要是他们真这么干,那她一定不参与,掉头就走。至于去哪,她还没想好。   临近中午才清好路出发,出发前徐远行对她说:“今天虽然还住乌兰布统,但我们不走回头路。没经验就慢慢跟,听我指挥。”   “我不会开。要么你找人帮我开。”   “不,你会开。没人帮你开。”   “强人所难了不是。”   “开弓没有回头箭。”徐远行按住她玻璃对她说:“我们青川是越野菜鸟摇篮,不会的人跟我们走一趟啥都明白。去年一个姐姐,快五十了,跟我走青甘大环线,回来以后两个月不想碰车。看见车就想吐。你不到这个份上别想脱队。”   曾不野撇撇嘴:“腿长我自己身上,你管不着。我开不好就不开。”   “昨天晚上还说我尊敬我。”   “昨天的尊敬用完了。”曾不野罕见地对他顽皮眨眨眼,关上了窗。徐远行成功激起了她的好胜心,她还就不信了,什么路能让她曾不野打退堂鼓!   十公里公路后,头车播报迎来拐弯长下坡,提醒保持车距,轻点刹车。曾不野只顾着照做,却在转弯后看到了树木、道路、马群,以及远处的雪山。辽阔的平原消失了,真实的乌兰布统瞬间就出现在了眼前。长下坡那么长,接着又是长上坡。她觉得自己在慢慢地向雪山走去。那囿于城市带给她的胆怯消失了,她想去拥抱。   逃跑的念头也消失了,她想去直面。   头车播报:拐进景区。路边的雪刚清理出来,路面窄,循头车车辙前进。   刚清理出来的雪,被堆在道路两边,中间是一条狭窄的道路。那雪足有两米高,快与车顶齐平。前车一辆辆开过去,像怪兽穿越在冰雪丛林。   待曾不野过去的时候,徐远行说:“JY1慢点!看你徐哥给你出图!”   “徐哥偏心,怎么不给我出图啊?徐哥就爱给女同志出图。”赵君澜阴阳怪气制造麻烦,大家就在车台里笑了。   “干脆给野菜姐停车拍!这风景也不多见。”   于是曾不野被他们拉下车,在她的车旁摆姿势,还有人嚷嚷要合照,四五个人挤在车边,姿势千奇百怪,表情各有特点,拍出了一张很好玩的照片。   过了这段路,就很难走。   曾不野终于知道了什么叫“越野”。车子拐上一条小道,双眼可见一个又一个雪坑。想必已经有车队先他们一步来过,路上已经有了很多混乱的车轨。   过第一个坑的时候,曾不野觉得自己的脑浆晃了晃,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还没回魂儿,第二个坑来了,脑浆又晃了晃。她终于知道别人说的脑浆浑了是什么感觉。在接连十几个雪坑后,曾不野早上喝的那杯咖啡开始上涌。她强行压下这种感觉,集中注意力。   车台里疯子们还在叫:太爽了!太爽了!给油啊!   给个屁油!曾不野想。   徐远行就在她车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也没有什么别的动静。曾不野停下车,按着手咪、忍着恶心说:“徐队,你可以去我前面。”   “别说话,放心走。我就一个要求:回去你给我装个挡泥板行吗?你看你把我车甩成什么样了!”徐远行爱车,曾不野那车轱辘只要一加速,就向后甩东西。噼里啪啦地落在他车身前脸儿,他心疼的哎呀我操、我去、我靠、我真服了轮番上场。   曾不野不回他话,也不继续前进。   徐远行说:“向导车降速,JY1有情况。”   已经走远了的绞盘大哥在车台里怪叫:“野菜姐陷车了!陷车了!我要去救援!哈哈哈哈哈哈!”   他话音未落,曾不野打开了驾驶车门,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来,弯腰吐了。   徐远行见状拿着保温杯就下车上前探看,野菜姐的“行李架咖啡”已经吐干净了,前天的羊肉好像也吐出来了。他捏着鼻子嗡嗡地说:“那你坐过山车还不得天女散花啊。”   曾不野抬起头幽幽忿忿地看他,不忘接过他递来的水漱口。   “掉头吗?走回头路吗?”徐远行在一边给她泄气:“这时你要是掉头,没人嘲笑你。你身体不适合这样的穿越,以后只开公路就行。”   曾不野站直了身体,眼里聚集起了簇簇的光。如果说这几天的她像个死人一样几乎毫无生气,那么现在她烧起来了。别管是下葬还是回魂,这条不知天高地厚的路她还偏就走定了!   去他大爷的!干就完了!   她推了一把徐远行让他闪开:“别废话!走!死了算!”   “怎么呢?这种死法比喂狼悲壮啊?”徐远行在身后跟着,哧哧地笑。他喜欢看曾不野眼睛里的火苗,那真是有着别开生面的勃勃生机。于是挡住曾不野的去路,逼迫她抬头瞪着他。   “对,就是这样。”徐远行说:“就这么不服不忿,看看这条路能不能杀死你!如果杀不死,以后它见你就叫你姑奶奶,哪怕路被埋了,它也能给你劈出路来。”   曾焐钦也说:没什么能杀死我们,除了我们自己。   曾不野鼻尖通红,像要哭了似的,嗓子也哑了:“你废话怎么这么多?”   “我还没说完呢!”徐远行又说:“过坑油门收住,不然就像你刚才那样胡给油,吐得不认识你爹。”   “你别提我爹。”   “就提。”徐远行转身走了。   徐远行并不像别人一样小心翼翼,生老病死人生常态,没什么可避讳的。   曾不野看着他的阔脊梁,眼睛一红,转身上了车。深呼吸几口,挂了D档前进。前面的路仍旧难走,但因为已经吐过一回,肚子里空空如也,反倒轻松。   “JY1重新上路。”徐远行说:“五分钟后按原计划继续赶路。”   原计划是什么?   是爬一片巨大的雪坡。   爬坡是青川车队出来的寻常消遣,倘若哪次出来不爬,那一定很遗憾。车队的大哥大姐们都喜欢玩,在雪坡上上上下下,很是快乐,就连小扁豆都喜欢,会在车里兴奋地喊叫。   那一片雪坡,缓缓升高,而高处是未知。车队已经排好队,等队长的安排。   这一次爬坡很谨慎。   徐远行要先爬上坡教练,超过曾不野车的时候按了下喇叭就走了。曾不野看着他的车“一骑绝尘”超过头车,从山脚下发力慢慢向上。路一定是难走的,前一天刚下过大雪,并不知哪里坑洼、哪里有暗石。发动机的轰鸣声很大,绞盘大哥在车台里感叹:   V8发动机就是好听嘿!要说听声和推背感,还得V8!   曾不野听着大家说话,眼睛死死盯着徐远行的车。他在逐渐加速,他的车轮卷起成片的雪浪,半个车身消失在视野里。   常哥的无人机在天上飞,而他早已爬到行李架上,身体笔直,举着相机不停地拍。   曾不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直到徐远行冲到了坡顶。车台里传来传呼声,还有人按喇叭。这还不算结束,向导车和头车跟了上去,而徐远行的车从坡上下来。他们在坡道上来来回回,曾不野看懂了:为了提高安全系数,他们在压雪道。   这就像喂小孩吃饭,东西都做成糊糊,你只要咽就行了。青川车队只要有新人参与,就会做这样的“糊糊”。   道路探完,徐远行拿起对讲机下了车。他人站在坡顶,那么远的距离,但非常奇怪,曾不野一眼就能认出哪个是他。   徐远行开始指挥,由01车开始爬坡,其余车等候。“疯子们”开始兴奋,各人有各人爬坡的路数,车台里传出类似于动漫一样“嘻嘻、”“嘿嘿”、“吃俺老孙一脚”的怪异对话,听得曾不野头皮发麻。   01车压根不思考,直接给油上坡,里里外外不超两分钟。到了坡上就下车。于是徐远行身边又多站一个人。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曾不野。   坡上已经站满了几十号人,都看着坡下那辆孤零零的JY1。   曾不野看着那个雪坡,前面已经有人做了十几次示范,但她仍旧被恐惧蚕食。   她想起除夕夜义无反顾出发,只是想在没有尽头的高速路上狂奔的。她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可当下,在那个坡顶,有几十个人十几辆车在等着她。她甚至能看到小扁豆抱着她的小铲子严正以待,一旦她陷车,她将第一个冲上来,为她的野菜姨开路。   曾不野的心中涌起了强烈的情感。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了。情感冲破围栏,向她涌来。   “JY1,别怕,出发了。”孙哥唱:“出发啦不要问那路在哪,拼命向前…”   “怕什么,你大哥有绞盘。”绞盘大哥说。   “无人机、摄像机都在山顶就位,你常哥给你拍宣传片。”   …   “不行我下去给你开得了。墨迹!”徐远行哼一声,还想说什么,JY1突然前进了。   这是曾不野人生的第一个雪坡。   但绝不是她人生最难的雪坡。   她曾爬过最难的“雪坡”,至今没有登顶。   她听到发动机的轰鸣,老曾说这车的声音听着真带劲。循着那条雪道向上。车台里很安静。所有人都看着她。看着这个内敛的、忧愁的、果敢的姑娘爬她人生第一座雪坡。   她带着无畏的勇气,一直沿坡道上前。车自己是陷了一下,轮子在原地打转,徐远行喊:“给油!给油!这么好的车别舍不得给油!”   曾不野闭上眼睛,握紧方向盘,将油门踩到了底。车身剧烈晃动,紧接着极速向前!   她的心飞了起来,睁开眼看着坡道的顶端,眼睛里闪着泪光。   去你大爷的!她骂了一句,再给了一次油。她只能看到自己的车头,看不到前方的路。未知的世界地图等着她翻阅,只要她能上去。   只要她能上去。   我能上去。爸爸,我能上去。   我能挺过合伙人跑路、挺过情感欺骗、挺过亲人离世,我能挺过去。   爸爸,我能上去。   曾不野第三次给了油。   她冲上了人生第一座雪坡,坡顶一片沸腾。她坐在那里,擦掉不知何时落下的泪。眼前是一条下坡路,路边的白桦林挂着白霜。雪一吹,莹白漫天飞舞。她哽咽了一声:“爸爸,这个世界好美。”   这个世界,好美。   当她下车的一瞬间,徐远行冲了上去!他毫不犹豫地拥抱她,双手在她后背用力拍,在她耳边喊:“牛逼!曾不野!牛逼!”曾不野愣在那里,她整个人微微抖着。   其余人也冲上来,抓起曾不野的胳膊腿,撑着她的后背将她丢向天空。   曾不野捂着嘴,大声喊:“我想吐!我想吐!”   他们放下她,她跑到一边,弯下腰,好像要把胆汁吐出来了。   抬起头,看到徐远行正看着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3个霸王票、86瓶营养液~ 第12章 安静的夜   人的一生中或许都会有这样一次:察觉到某人的视线,穿过拥挤的人群,或喧闹的光,最终落到你的身上。   那种感觉很具体、很详实,并不需要刻意去捕捉或确认,你知道它就在那。   徐远行的目光,就是这样的目光。他透过热闹人群看着爬坡后生理系统全线崩溃的曾不野,好像什么安慰的话都说尽了、嘲讽的话也都说尽了。   曾不野的胃里翻江倒海,眼里还有因呕吐而起的泪痕。虽然狼狈,但骄傲地昂着脖子,目光与徐远行相处。   人这一辈子或许也都会有这样一次:你与那道目光对视,全然接受了那其中的内容。你的心跳了一下,将那看成是人与人之间最初的喜欢。   曾不野的心跳,就是这样的心跳。但那感觉转瞬就消失了,迟钝的她甚至来不及捕捉,误以为那没有发生过。小扁豆抱着她的大腿,说:“野菜姨,我长大也要像你一样爬雪坡。”说完又加一句:“但我不想吐。”   曾不野捏捏她冰凉的小脸儿,肚子这时尴尬地叫了。早上睁眼就玩,喝了一杯咖啡就走,压根没想起吃饭这茬。加之吐了两次,现在她的肠胃里面比她的银行账户还要干净。这趟旅程让自己忘记了自己的被动“返贫”,这会儿倒是想起来了。   她好饿。那种饥饿的感觉又席卷了她。她开始心慌恶心。赵君澜正撕一个面包包装,她上前就抢了下来,牙齿一撕,碎了。接着就张开血盆大口咬了一大半下去。   “我操。”赵君澜看看空空如也的双手,再看看狼吞虎咽的曾不野:“不是,姐妹,你悍匪啊?”话虽这样说,还是又丢给她一包巧克力脆片。   曾不野的手已经开始抖了,她不发一言,只是啃着那个面包。赵君澜欲哭无泪跟徐远行告状,徐远行却说:你连野菜姐都抢不过,你完蛋了啊。说完打开后备箱,掏出了他的宝贝。   徐远行爱吃面。他长途旅行是一定要备着面的。还有不易坏的西红柿、鸡蛋、大葱、青菜叶子。队友们最喜欢吃徐队煮的面,尤其在这样热乎乎的天气里。赵君澜看到这些一下气消了,嘻嘻一笑:“带我点儿。我饿死了,我能吃三碗。”   赵君澜不会做饭,出来混全靠面包干脆面,以及脸皮厚吃四方。但曾不野这种上手抢的,他也是第一次见。小声跟徐远行说:“野菜姐跟土匪似的。你看见她吃东西了吗?像毒/瘾发作。”   “你吃不吃?吃就闭嘴。”徐远行威胁他。   “你不觉得吗?”赵君澜无比震惊:“你快看!她能吃下一头牛!”   徐远行就看了一眼,曾不野的样子实在可怜。想起二连浩特的夜晚他俩拼饭他输了,那时还觉得一个女的这么大饭量真令人刮目相看。他冲她喊:“你吃不吃面!”   曾不野连连点头:“吃!”   徐远行转过头去对赵君澜说:“什么毒瘾犯了,你看不出那是低血糖了吗?”   “你就是偏爱她。”赵君澜说:“虽然你对大家都很好,但你就是偏爱野菜姐。”   大家都饿了,都开始准备生火做饭,一时之间坡顶冒起了热气。各种香味飘了出来。   曾不野抱着自己的小碗在那等着,眼睛四处看着,看到白桦林里似乎有动静。   “有狼。”她拍一把徐远行后背,示意他看远处的白桦林。从林间跑出个什么东西,出现一下,消失了。再出现一下,消失了。   曾不野想去看看,赵君澜就说人类死于好奇。曾不野倒也不是听劝才不去,主要是徐远行的面条熟了。她乖乖将碗递过去,叮嘱一句:“多来点儿。”   徐远行的面吃多少都没问题,规矩就是必须按照他的吃法吃。他给你盛了面,加点汤,青菜绿西红柿红鸡蛋白,还必须要舀两勺秘制的酱放进去,这才允许人吃。   那酱有川味风格,非常好吃,曾不野顺口问一句:“哪买的?”   “哪买的?我们徐队自己做的。”赵君澜眼睛一挤:“跟前女友学的。分手时候析产出来的配方。”   徐远行将赵君澜的碗推到一边:“面也是跟前女友学的,你别吃了。”   “那可不行。我爱吃。感谢我雪姐。”赵君澜说完就观察曾不野的反应,徒劳,这女的吃的好香,一点没往心里去。   曾不野也不问雪姐是谁,她对这种事的好奇心为0。只顾像小猪一样进食,连汤带水都不放过,几口就吃完了,然后又把碗给徐远行:“再来点。”   “等着吧。”徐远行说:“一小锅咱仨分完了,下一锅水还没开。”   一旁的小扁豆喊:“野菜姨,来跟我吃火锅啊!”哪里是火锅,是绞盘大嫂实在吃不动肉,把从二连打包的青菜涮了。曾不野就拿着碗去,捞了几口青菜,挤上一点火锅蘸料吃了。孙哥在煮汤圆,她又过去捞了两个汤圆。最后回到徐远行这里,新煮的面刚好熟了。   吃百家饭的曾不野彻底打破了大家对她的固有印象。从前觉得她难接触,其实也不是。再难接触,饿两顿就捧着碗去了。   曾不野的肚子有底儿了,这才说:“你这面条很好吃,酱也很好吃,就吃咸了点。”   “挑肥拣瘦是吧?”徐远行斜眼看她。   “我的意思是吃完了你再给我泡点茶喝。”   “吃完了我给你两巴掌。”   曾不野于是伸过脸去:“来,你打。”   徐远行就真的伸出手在她的脸上虚拍了一下,压根没碰到皮肉。但两个人都愣了。赵君澜喝汤差点呛到:“你俩给我下毒呢?”   徐远行踢了他一脚。   曾不野则瞪着徐远行:“你真打啊?”   “那叫打?”   “不叫打你让我打回来。”   徐远行就侧过脸:“那你打。”   曾不野抬腿踢了他一脚。   这事就算作罢。   “狐狸。”赵君澜突然说了一句。   “你说谁是狐狸!”曾不野假装怒视他,他忙摇头:“我没说你,我说那有只小狐狸!”   曾不野抬头看去:雪地上真的站着站着一只小狐狸,正歪着脑袋看着他们。小狐狸很可以,身上的皮毛被风一吹就倒一片,过会儿又立起来。件件的耳朵立着一只趴着一只,好像受伤了。应该是害怕他们,所以只是看着,并不上前。   小扁豆大叫:“狐狸啊!狐狸啊!”初生牛犊不怕虎,抬腿就要向前跑去找狐狸玩。被绞盘大嫂一把捞回去拍屁股:“我看你是活腻了!”   “多可爱啊!”小扁豆挣扎:“我要去喂狐狸!”   小扁豆热衷喂动物,走到哪都念叨要喂动物,活的像个大地之母,要喂饱她目光所及内的所有生灵。狐狸也不跑,还是站在那看着。   “应该是要吃的。”当地的向导说。这里冬天冷,狐狸啊狼啊总要挨饿。碰到这么多人不容易,就壮着胆儿出来要饭。   于是大家开始凑东西,肉、肠、面包,里里外外凑了一兜子。让谁送去呢?最终决定让三个壮汉护送野菜姐和小扁豆去送温暖。   小扁豆当然开心,拉着曾不野的手向白桦林走去。边走边出声安抚:“你别走奥!你别走奥!我们是好人!”   小狐狸好像听懂了,认真地看着他们。曾不野这才发现,狐狸的眼神很沉着,看人的时候好像能洞悉人心。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它看透了似的。   把东西放在不远的地方,小狐狸站起身在地上转圈。向导说八成是有同伙,快跑,抱起小扁豆就跑。曾不野一脚陷进雪坑里,怎么也拔不出来,徐远行见状搂着她腰猛地一用力,她人出来了,鞋还在里面。顾不得那么多,抱着她就向坡上跑。他呼呼地跑,这大冷天,人穿得像个蛹,跑起来更别提多狼狈,他们压根没有觉察。但坡顶的队友都在哄笑,他们回头看:哪里有其他狐狸队友,小狐狸用嘴巴拽着袋子要走了。   徐远行还费力里夹着曾不野,这会儿反应过来了,将她往地上一扔,转身去雪坑里拔她的雪地靴。拎着鞋回来的时候,脖子通红,也不知是刚刚用力过猛,还是被大家笑的。   曾不野再迟钝,此刻也感到抱歉,穿鞋的时候对徐远行说:“给徐队的桃色新闻再添一笔。”   徐远行拎起她往回走:“我一男的我怕什么。”   曾不野就说:“对对对,徐队虱子多了不痒。”   也不知哪句话惹徐远行生气了,回到坡顶收拾好东西就上车。再也不搭理曾不野。曾不野则在想,她怎么就那么自然地让他抱起来就走,一点都不挣扎?可见人的求生意志多么强烈。   回程的路稍微好一些,但曾不野的身体应该是要崩溃了。她察觉到活力的流失。一开始是从她心头开始,她觉得内心没有力量,渐渐蔓延到肠胃和四肢:食欲消失了,身体也开始犯懒不想动。   车台里大家热热闹闹,只有她和徐远行都不再讲话。   折腾了一路,终于住进了一家像样的酒店。酒店里有洗衣房,大家都有很多内搭要洗,于是群里接龙排队,每次两辆车,洗完了叫后面的。井然有序,什么都不耽误。   曾不野在房间里收拾她的行李,除夕出来,这是第五天。攒了很多脏衣服。有几件衣服穿上就没脱下过。奇怪的是,尽管如此,她没觉得自己脏兮兮。收拾完了想去阳台透口气,拉开门就听到旁边的徐远行在打电话:“好,我知道了。那又能怎么样呢?”   “你别给我打电话了行吗?这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不好,原本已经迈出去的那只脚又缩了回来。怕徐远行尴尬。   等他挂了电话,再过两分钟,她才装模作样走出去:“咦,徐队住我旁边啊?”   “别装。”徐远行瞪她一眼:“咱们一起拿的房卡上楼。”   曾不野也不尴尬,只是安静地站在那。   “有话你就说。”徐远行说。   曾不野想了想说:“我以为你没有什么烦恼。因为你看起来实在是不像一个有烦恼的人。”   “人活着能没有烦恼?”   “至少你浇雪坑的时候没有吧。”   “…”徐远行就意识到别指望JY1安慰人了,JY1只要不把人弄死,就是慈悲了。但她这样也好,反倒让徐远行自在。他言简意赅地总结了刚刚的电话:他爸的“小”老婆给他打电话要钱。   “没了?”曾不野问。   “没了。”徐远行答。   曾不野就说:“那一定是个复杂的故事。你不给应该是有你的道理。”   “你为什么不说我狼心狗肺?”徐远行又说:“我跟你说点狗血的:我爸小老婆的女儿是赵君澜口中的雪姐。我跟她谈恋爱的时候,她妈还不认识我爸。”   …   “打住。”曾不野头疼了。   她当然知道这个社会很现实、很丑陋,她已经见识够多,实在不想听了。但为了安慰徐远行,她还是说了一句:“我前男友骗了我很多钱。”   “骗”这个字她从前从不愿说,因为那样就否定了她自己某一部分心智。父亲曾焐钦生前一直对她说:骗就是骗,你不要粉饰。这一天她很自然就说出来了,并对徐远行耸耸肩:“我曾经是个笨蛋。”   这是两方阳台。   她站在这里,他站在那里。中间隔着一个凌空的距离。谁也别嘲笑谁笨,人这一辈子总要交点学费。不在这里交,就在那里交。   “你安慰到我了。谢谢。”徐远行就笑了。   曾不野也笑了。她压根没想安慰他。   “谢谢你。”她认真说:“谢谢你,我真的经历了一趟不寻常的旅程。”   “倒也不用这么肉麻。”徐远行伸出长手臂,拍了拍她肩膀:“明天路过赤峰,记得买便携脚盆给我。”   “哦。”曾不野算是应了。她冷了,回房间去了,徐远行听到她拉上了门,就转过头去看着那扇关上的门。野菜姐可真谨慎,这时不忘保护自己的隐私,一把拉上了窗帘。   徐远行就翻了个白眼:谁稀罕看。穿得跟个蟒蛇似的。   到了半夜,徐远行已经准备睡了,听到隔壁敲墙声,紧接着第二次接到了曾不野主动打给他的电话。电话那头的曾不野跟要死了似的,气若游丝:“我发烧了,胃好疼。你那有药吗?”曾不野主动寻求他的帮助了。   药箱在库管绞盘大嫂那,徐远行穿着睡衣睡裤就去小扁豆房间。绞盘大嫂听说曾不野病了,拎着药箱子就去了。看到缩成一团躺在那的曾不野很是可怜。   绞盘大嫂家里开药店,很会对病症,问了几句就说:“急性肠胃炎,加感冒。”   “那还能开车吗?”曾不野下意识就问。   “不能开就不开呗,明天给你安排司机。”   曾不野听他这样说也就不再多问,吃了药哼哼唧唧睡去了。第二天睁眼还没退烧,前几天旺盛的食欲消失了,整个人像一个霜打的茄子,蔫了。她自己对此并不意外,她的情绪就像春日的嫩草遭遇暴雨,还没抽芽,就被拍死淹死了。   绞盘大嫂来给她送早饭,后头跟着戴口罩的小扁豆。小姑娘好像刚哭过,曾不野问她怎么了?绞盘大嫂如实相告:“今天我不让她坐你车。哭了。”   曾不野就安慰小扁豆:“阿姨感冒了,传染你。”   小扁豆不说话,只是一味抽泣。小孩子很天真,并不知道流行感冒的威力,只是想跟野菜姨玩。虽然野菜姨也不怎么好玩,但小扁豆就是喜欢跟她在一起。   抽抽嗒嗒的小扁豆被带走了。曾不野费力地起来穿衣收拾,到车边的时候才发现徐远行给她安排的司机就是他自己。而徐远行的车被皮卡保障车上的一位大哥开着。   徐远行上车就开始挑剔:“你这方向盘和座椅不整加热的,怪不得你胃疼呢!”   “还有啊,你这玻璃够脏的,你能看清路吗我问你!”   曾不野被他念叨烦了,但也不敢说“不爱开你下去”,而是说“那你去擦擦呗”。徐远行就骂骂咧咧下去擦车玻璃。好在车提前热好了,玻璃上的霜化了,他三下五除二擦干净,上车的时候人哆哆嗦嗦,再牛逼的身体面对乌兰布统的极寒也得叫一声爸爸。   曾不野额头贴着退热贴,身体一阵阵地发凉。车队要走了她又下车往卫生间冲:又要拉了。回来的时候徐远行嘲笑她:“你这一路夹着屁往里头跑,还不如痛快放了呢!”   曾不野没有力气,说不过他,只是半躺在副驾上。出发的时候路仍旧不好走。乌兰布统就是这样,难进难出。大概是因为美景难觅,觅得了又想把人留下。路虽不好走,徐远行的驾驶技术却好,车不见打滑。不像她自己开车的时候,四个车轮各有想法似的。她就在这晃晃悠悠之中睡着了。   睡的不太安稳,好像总要跟谁干架,有时又好像有伤心事,抽泣一下。他想看看她是否退烧了,手探到她脸颊边,碰一下。仍旧是烫的。   曾不野此时握住他的手腕,迷糊之中叫了什么人的名字,他没听清,但后面两个字他听清了:还钱。   “我可不欠你钱。”徐远行抽回手:“咱俩萍水相逢,互不相欠。不,你欠我一个泡脚盆。待会儿路过赤峰你必须还给我。”   曾不野这会儿倒是清醒了,将头扭过去:“小气!”   服务区休息的时候,徐远行给她买了杯热粥。是揣在怀里带回来的,上车就逼着曾不野喝。她皱着眉头不想喝,但不忍拂他的好意,强行喝了两口。紧接着就拉开车门,又吐了。   曾不野当然知道现在的自己很糟糕,她唯一用来安慰自己的理由就是:不丢人,旅行结束就江湖不见了。   也因为这样的心态,她格外不怕在徐远行面前暴露自己的种种。她生病的时候是一个极难相处的人,她会把身边的人搞崩溃。比如这杯粥,徐远行说那就先别喝,到赤峰去医院验个血。初六了,门诊该开了。   她说:死了算。   够噎人的。   徐远行被她气笑了,无奈地说:“我让着你。”   “你为什么让着我?你是对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吗?”曾不野就是那么一说,闲言碎语不可能没有,赵君澜那张嘴每天都在犯欠,喜欢用这种方式增加旅途的乐趣。   “因为我喜欢你啊。”徐远行扬起眉:“行吗?可以吗?”   这只是一句玩笑,他们都在开玩笑。但是为什么呢?心都漏跳了一拍。   曾不野知道自己咄咄逼人无所谓的态度很讨厌,徐远行怕自己的带给她“他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的误会。他们的相遇本就是这段旅程中的一次巧合,都不允许被加以什么样的苟且事件。   “我在说气话。”曾不野说:“我在拿你撒气。”   “我知道。”徐远行说:“那又怎么样?我说的是真话。我喜欢每一个队友,能玩得来就是缘分。包括你。”   就这样粉饰了刚刚的异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6个霸王票、115瓶营养液~ 第13章 银河一梦   车队选择在赤峰进行补给和休整。曾不野让徐远行帮她买卫生巾、洗脚盆和便携尿盆。徐远行领命去超市,赵君澜跟在他后面,两个人去了卫生巾区域。   两个大男人站在那琢磨什么样的好,赵君澜说棉条好不侧漏;徐远行说如果是棉条,野菜姐就会直接说卫生棉条。路过的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们,好像他们是变态。   赵君澜小声催促:“快点吧,你就拿贵的。”   “行。”   徐远行挑了最贵的丢进购物车,突然又想起:“是不是也分日用和夜用?”   “也不知量大不大?”赵君澜接着说。   两个人不敢怠慢野菜姐的需求,毕竟野菜姐不好惹,他们两个都有点怵她。最后在赵君澜的怂恿下,徐远行给曾不野打了一个电话。电话中支支吾吾说不到重点,脸已经憋紫了。   反倒是曾不野十分坦荡,她说:“日用24厘米、夜用28厘米,不习惯用棉条,如果可以,帮我买液体卫生巾。”   “哦。行。”   赵君澜一个劲儿摇头:“不对劲,不对劲,你俩不对劲。”   徐远行当然不会对他说车上的插曲,只是加快了采购的步伐。他的手机一直在响,看了眼挂断。接着是赵君澜的手机响。他看了一眼,眼睛瞪大了:“是雪姐。接不接?”   “你随便。”徐远行说完故意走远了。赵君澜当然不想接,雪姐这人挺精明,他怕哪句话说错了给徐远行惹麻烦。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两个人都不想提,糟心。   “她妈跟你要钱啊?”赵君澜追上去问。   “说我爸又住院了,还说日常生活要打点,两个人钱不够花。”徐远行说。手机“叮”一声,他看了眼,岑雪给他发消息:“我问了,两个人被骗了几十万没钱了。”   徐远行没回她,但人已经开始烦躁了。从架子上拿东西的动作很粗暴,东西丢进购物推车的时候噼里啪啦响。赵君澜有经验,这会儿躲远点,不然待会儿要被他训斥了。   赤峰年味还很浓。   出了超市看到街边有店铺开业在烧旺火,一层一层的火苗窜上去,旁边在噼里啪啦放鞭炮。这习俗北京没有。于是车队的人都站在那看热闹,徐远行也把曾不野从车上拉了下来。   火苗蹭蹭地烧,曾不野的脸被映红了。她很喜欢那一堆堆旺火,并希望火焰能再蹿高一点。好像大火能真的烧掉糟粕、不幸和疾病一样。兜里还剩半盒摔炮,跟小扁豆俩人拿着往人火堆里扔,摔得噼啪响,小扁豆咯咯地笑。曾不野索性把那摔炮都给了小扁豆,而她又去跑厕所。   回来时候看到车队的人在对着火堆许愿,常哥也招呼她许一个。曾不野就合掌站在那。许的愿望是能梦到老曾。   她不知道老曾为什么一直不来她的梦里?是因为她做女儿有很多令他失望的瞬间还是因为对她足够放心,觉得她凭一己之力也能过得很好呢?   上了车,整个人仍旧恹恹的,不想吃饭,也不想说话。徐远行把她拉到医院门口,她死活不进去。她对徐远行说:“我不想去医院,真的,我害怕医院。我现在一看见医院就会崩溃。咱们赶紧走。”徐远行看出她不对劲,就不再强求,带着她与大部队集合。   去饭店的路上徐远行极力给她描述他们今天选的餐馆多么牛逼:那对夹里的肉肥瘦相间鲜美多汁,配一碗鸡蛋汤真是绝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也得吃它五个。   他整个人眉飞色舞,CarPlay却总是弹出电话,他挂了,过会儿对方还打。这从很大程度减轻了对夹的美味程度。曾不野对他说:“要么你接一下呢?”   “我不接。”徐远行说:“电话是我的,我想接就接,不想接就不接。”他的自我意识很强,让他不开心的事都滚蛋。所以他才这么容易开心。   “你不用装高兴。”曾不野说:“不行我陪你对骂一下。”   “什么都能聊什么都能骂吗?”徐远行无情地戳穿她:“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是因为你觉得到了漠河后我们分道扬镳,这辈子就不用再见了。”   他在路上遇到过那么多人,的确有很多人真的就不再见了。他自认对人和人的缘分看得很淡,但曾不野的这个认知令他有些难过。也可能是因为他自己本来心情就不算太好,跟她无关。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我也没有什么话说。是青川车队与曾总的规划不相符。”徐远行说。这一次他没笑。电话又响了,他接了起来,声音很大、语速很快:“你不要给我打电话了可以吗?当初该给的钱我都给了。我妈留下的遗产我也给了他们一半,你怎么舔着脸一次次做帮凶的呢?你妈要是后悔了,她可以再去找一个!”   这是曾不野第一次听徐远行这么说话,她不禁坐直身体,有心规劝安抚,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电话那头很安静,接着传来啜泣声。对方哭了。   “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你们非要把我也弄死是吗?”徐远行挂断了电话。因为生气,他的脸涨红了,双手死死握着方向盘。   他不太喜欢在别人面前袒露这些,因此对曾不野十分抱歉。   “吓到你了吧?你当我是傻逼。”他说。   曾不野不好介入别人的爱恨情仇,但她仍旧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拉黑呢?等你想接对方电话再放出来。”   “好主意。”徐远行说:“好主意。”他把手机递给曾不野,报了一个密码,请她帮忙拉黑。   “我不。”曾不野说:“你又不是没长手。”   头车开始在车台介绍赤峰。从红山文化到知名景区,再到对夹,说到对夹的时候,车队刚好停车。一群人涌入了一家小店。店主想不到会在刚开始营业的这一天接这么一屋子人,连吃带打包,一百五十个对夹卖出去了。老板切肉的手都要抖了,一个劲儿地说:“旺火刚烧完,财神爷就来了?”   男的能吃,三个不在话下。赵君澜狼吞虎咽的时候不忘拉踩曾不野:“也就是野菜姐生病了,不然至少五个打底。野菜姐那个胃…得这么大吧?”还伸手比划呢。   徐远行心想你一口一个野菜姐、一口一个野菜姐,人家到了漠河就要跟你分道扬镳江湖不见了!还野菜姐呢!他这一天怎么都不顺心,吃饭的时候也气哼哼的。   但是给曾不野打包对夹的时候叮嘱老板:“这个少来点肉,她吃不动。汤也淡一点吧。”   曾不野觉得自己对徐远行过于苛刻了,接过他的对夹的时候真诚道了谢。车从赤峰向西乌珠穆沁旗开,是向草原更深处走去。曾不野将对夹捧在手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一次只咬指甲盖大小,怕哪一口大了她又开始犯恶心。天灰蒙蒙的,有点像她,带着病气。   车开出五十公里,天上飘起了小小的雪花。   曾不野大概了解了草原的天气,天气预报在这里压根不作数,风一阵雪一阵,全凭老天爷的心情。   雪花落在前窗上,接着就被风带走。她发呆看了会儿,终于鼓起勇气吃一块肉。对夹里的肉很有滋味,那感觉跟曾焐钦喜欢吃的保定驴火有点像。嚼了半天,喉咙像关上了门,死活不打开咽下去的锁。她没有办法,找了张纸吐了。   徐远行将对夹从她手里拿走,说:“不想吃就别吃了。晚上到西乌旗,给你找点粥喝。”   曾不野那句何必呢被她强行咽回去了。她不能太尖刻,至少对青川的人不要那样。他们没欠她的,打从第一天认识就对她很好。她不该把自己无法控制的情绪砸到他们身上。   徐远行在一边说起99号公路,说待会儿进西乌之前,车队要去99号公路起点留念。他的待会儿是至少四个小时后。曾不野现在不仅了解草原,也了解这群人。他们的计时单位跟别人不一样。   曾不野就安静听着,突然冒出一句:“433!”   “什么433?”   “就快速路压车速那个!”   “哪呢?”   “路边!”   433一半车身在路边歪着,车主正在焦急打电话。但此处偏僻,救援要等很久。愁眉不展之际,路过的那个车队停下了。   紧接着有人下了车,一个病恹恹的女的他好像在哪见过。   “救援吗?”徐远行开口问他:“用吗?”   “免费吗?”   “一千。”   433车主想了半天,最后一咬牙:“一千就一千!”   绞盘大哥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绞盘没用到自己车队人身上,倒是用到了这个压车速的人身上。但青川的人知道孰轻孰重,这时不计前嫌,因为待天黑了,他这一人一车在这里很危险。   曾不野走到433面前,摘下口罩,定定看着她:“还记得我吗?”那神情很是吓人。433看她半晌,突然想起他们在服务区有过争执,而这个女的好像有点病。他一时之间有些担心这些人是故意使坏,万一把他车拽坏了再耽误他大事。   想去制止也不敢说话,缩着脖子站在那,心想:是我倒霉。   偏巧父亲曾焐钦去世后曾不野变成了一个得理不饶人的人,所以这会儿阴阳怪气地说:“你也有今天!”   见433瞪眼但不敢说话,又说:“多亏了你爱压车速,不然好几天过去了,你也不会刚到这。”   她说的人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但433终究是理亏,车又在这一大群人手里,所以就生生受了这口恶气。那些男女老少连抬带拽,算是把他的车弄了上来。他上前一看,除了他滑下去石头磕了侧门,其余一点新伤都没有。想给徐远行转账,他们却头也不回上车走了。   车开出几十公里,433一直在后面跟着,也不超车,也不鸣笛,他们怎么走,433就怎么走。   “这是摔怕了。”孙哥说。   “也不一定。”徐远行停下车,433也停下车,对徐远行说刚刚听说他们是要去漠河,他也要去漠河,可不可以一起走?他的小车到了冰天雪地的地方简直寸步难行。徐远行看了眼他的车轮,连雪地胎都没换。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他不敢轻易应承,车队的人不喜欢他,尤其是曾不野。   他问433:“你去漠河旅游?”   “我去漠河求婚。”   433满脸疲惫,徐远行不懂他走了五天才走到这里,可见这场求婚并不着急。也或许他有什么隐忧不便与他们透露。于是回头问大家的意见,当然都没意见,不过是多了一条尾巴。徐远行又问曾不野,后者烧得更厉害,已经无暇说话,只是摆手,大意是随便吧。   于是433到了绞盘大哥和曾不野的车前,徐远行对他的要求有三:   到了西乌旗换雪地胎   跟在车队中间不要超车   得空跟JY1道歉   于是一辆小车夹在越野怪兽之间,433一下就扬眉吐气起来。   “求婚。去漠河求婚。”徐远行说:“这哥们身上一点喜气都没有,不像去求婚,倒像去送死。”   ”你们当初是不是就是这样议论我?”曾不野说:“八成说这女的看着有点病,一辆车除夕夜开出来,是要去送死。”   “你不是吗?”徐远行反问她。   “是。”曾不野回答:“但我发现死没那么容易。”   徐远行看她一眼。曾不野的脸已经被烧红了。他问她有什么感觉?她说感觉她的身体里买了一台冷风,风呼呼地吹,把她的四肢吹得冰凉。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不是真的想死,你只是在寻找答案?”徐远行语速很慢,怕曾不野听不清似的:“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会这么说。因为我也经历过。”   出发本身就是一种寻找,答案或许会在路上。   曾不野看向车窗外,吸了吸鼻子,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猜我明天会不会退烧?”   “你问我我问谁?”   “我希望我退烧,这样我就能自己开车了。说实话,你挺吵啊。”   她说完干笑了一声。比起前几天的暴雪,外面的小雪已经算是小打小闹。五百公里不在青川车队话下,用头车的话说:   “闭上眼睛就是干!”   等曾不野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99号公路起点。此时已是傍晚,再晚十几分钟,太阳就要落下。是的,雪停了,他们看到了夕阳。   曾不野对好友李仙蕙说:“如果有机会,我真希望你能看看此刻的景象。金色的夕阳洒在彩虹分界线上,雪原熠熠生辉。就连地上的文字“ROUTE 99”都在发光。彩虹一望无际,答案好像就像眼前。”   曾不野不是一个拥有很强表达欲的人,发着烧打了这么长一段话已实属罕见。西乌珠穆沁的夕阳,把一切都染上颜色。包括她凌乱的头发、通红的脸庞,也包括她那双平静的眼睛。   “太美了。”常哥说:“这就是旅行的意义。”   433一直站在那拍照,不知是要发给谁。这会儿能看出他的心情了,他好像很焦虑,表情一直很凝重。   求婚跟送死一样。   很是蹊跷。   “今天天气好,能看到银河吗?”孙哥突然问。徐远行抬头看看,他觉得能。这些疯子又开始蠢蠢欲动,他们说晚上别特么睡了,睡什么睡,出来看银河!   “我有一年在东乌珠穆沁看到过银河,也是在冬天。”徐远行竖起拇指:“除了冷,挑不出别的毛病。”说完问曾不野:“野菜姐看过银河吗?”   银河?城市里怎么会有银河呢?城市里有高楼林立,有璀璨的灯光,有数不清的人,独独没有银河。因为灯光太亮,银河才会黯淡。   433突然大喊:“我在99号公路的起点!你说过的99号公路!彩虹公路!”   他们循声望去,以为他是在打电话,但他却是在对着手机瞎喊。433八成也是个傻子吧。   这天气很好,午夜一点的银河应该会很美。常哥开始准备设备,小扁豆拿出望远镜四处乱看。看到猫猫狗狗还给曾不野展示。曾不野终于退了一点烧,但反应还是慢。小扁豆让她看什么,等她看过去,那东西早没了。小扁豆生气了:哼!不跟野菜姨玩了!再玩会儿,困了,睡去了。   零点的时候,曾不野迷迷糊糊之间听人说:又下雪了。银河没有了。   没事,越往北走,看到银河的几率越大。是赵君澜安慰大家的声音。别人还说什么,曾不野听不清,她又睡着了。   徐远行这一夜睡睡醒醒,凌晨四点多就爬起来。外面雪停了,周遭很安静。他下楼,想着开车出去转一圈。却看到原本停在他前面的JY1不见了。   地上有两道胎痕,一直到酒店外面的路上。   曾不野,走了。   徐远行有一瞬间的愣怔,拿出手机打给曾不野,却看到她在群里发了一张照片,破手机拍的并不清楚,但仍旧能够看到天上繁星密布。她说:   银河!   曾不野站在99号公路的起点,夜晚的狂风卷走了雪,也卷走了厚厚的云。起初她只是觉得星星出来了,慢慢的,一颗又一颗星跳了出来。浩瀚的星河涌进了她的眼睛,也一同坠入了雪原。   风刮得她站不稳,但她一直仰着头,脖子酸了也没有放下。她甚至尝试着呼喊,很可惜她喊不出来。   在她的身后,一辆车循着车辙缓缓驶来,安静地停在路边。   于是,那闪亮的银河,也一起流淌进了徐远行眼中。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1个霸王票、2瓶营养液~ 第14章 惺惺相惜   请记住这个瞬间。   记住虽然我们的心早已死气沉沉,很少为什么事动容,但仍旧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发着38.5度的烧站在银河下的瞬间。   这是一生之中鲜少有的意气勃发的瞬间。   尽管曾不野喊不出来,但银河帮她诉说了一切。星光也落在99号公路的彩虹分界线之上,那一条延伸向远方的无边无际的公路,将星光运送到达达线、热阿线,运送到海满一级公路上,运送到漠河、北极村。   至少在曾不野的世界里,这银河将会点亮她的记忆,经久不衰。   徐远行何时站在她身边的,她并不知道。直到听到吸鼻子声,她被吓得魂飞魄散,弹跳开去,转过头看到站在那里的徐远行。   “你有病啊!”曾不野出现了浓浓的鼻音,喉咙沙哑,感觉像是卡着痰。   徐远行又吸吸鼻子,她打开手电向前一步,照着他的脸。他无所遁形,下意识闭上眼睛,但泪痕还在脸颊上。曾不野愣住了。   “美哭了?”她收起手电问,又把手电朝他面前伸:“你看,除夕夜一个男的送我的。”   徐远行看都没看,仍旧看着天空。   “我说我之前在东乌看到过银河。”他说。   “是的,你说了。”   “跟我妈一起看的。”他说。   他原本只是说这么一句,然而情绪崩塌很快。他突然哽了一声,脸皱了起来,而后痛哭出声。   他至今还记得那天的情形。几年前,东乌珠穆沁旗的夜晚,妈妈敲他的门,说让他开车出外面带她看银河。那天也像这一天一样,雪一直下到半夜,然后慢慢停了。他穿衣服的时候甚至还抱怨了一句:“这么冷,折腾什么!”   妈妈好像有点失落,但紧接着说:“好风景从来不易得。你就跟我走吧。”   他们的车驶出东乌旗,驶到旗外二十公里。车灯灭了,天空却很亮。星河照亮了锡林郭勒的夜晚。徐远行看到了此生最美的银河。   第二天妈妈说身体不舒服,他们结束了旅行回到北京。锡林郭勒成了她此生最后一次远行。   徐远行一直在怪自己,他那天不该抱怨的。   不该抱怨的。   他应该跟妈妈趁兴而去、趁兴而归的。   他哭的狼狈,曾不野手足无措站在那。她不擅长安慰,最终只是向前一步,手臂伸到他后背,轻轻拍着。徐远行将头垂在她肩膀,一个劲儿对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他说:吓到你了。   对不起。我没控制好情绪。   对不起。我破坏了你的银河。   他并不知他为什么会在一个刚认识几天的、还算陌生的人面前崩溃。他甚至没有在乎自己的形象,就这样说出令他一生为之后悔的事。此刻他觉得曾不野是他亲密无间的朋友,因为在那个他们还不曾相识的除夕夜,他们彼此陪伴过。   在那个除夕的夜晚,他跟家里吵架提前出发了。那天架吵得很凶,他摔了碗和盘子,连口饺子都没吃。路遇暴雪,他被迫在一个无人的服务区停留。那天他心情很糟糕,那场大雪快要掩埋他对生活的热情。服务区里很安静,他坐在那里听着歌,歌曲是母亲生前最爱的《一帘幽梦》:我有一帘幽梦,不知与谁能共…母亲原本唱花腔,却独爱这首流行乐。   徐远行在这个除夕夜思念着母亲,倘若母亲还在世,他一定能够在除夕夜吃上一口饺子,还会吃到一条好吃的鱼。   一辆车缓缓驶进服务区。徐远行以为是哪位队友,仔细看发现那几乎是一辆没太改装过的素车。   暴雪在下着,车上下来一个女人,在挣扎着是否要去卫生间,她应该很害怕,站在那里像一只仓皇的鸟。   好可怜。   她可能像他一样没有真正的亲人,不然她不会在除夕夜出发。   这样的服务区很容易出事,徐远行想了想,跟了上去。他故意在卫生间门口说话,以安抚她那颗惶然惊恐的心。后来他留下了自己的手电。   除夕夜的服务区里,只有他们两辆车。他在那里,她在那里。他们都很安静,也都感觉到没完全被生活抛弃。   “没事的,徐队。”曾不野说:“我爸没看到过锡林郭勒的银河。我这样说,你会不会感觉好点?”她也快要哭了。但她没哭。如果两个人一起崩溃,那就太可笑了。她得坚强点,等他哭完她再哭。   希望他快点哭完,因为她要忍不住了。   后来他们都沉默下来。曾不野没能如愿哭出来,她鼻子堵着、喉咙里好像有痰、体温应该是降了一点,毕竟此刻太冷了,她被迫物理降温了。她没能哭出来,因为她情绪的阀门生锈了。两个人爬上徐远行的行李架,徐远行说这样能看得更清楚。   银河就在他们眼前。   那闪亮的、璀璨的、美丽的银河。   他们在银河下安静坐着,把对方当成了自己不可或缺的朋友。至少当时他们是这样想的。   “如果你能给我烧点水…我将感激不尽。”曾不野说。   于是徐远行又把自己的装备折腾上车顶,为她烧水。   再后来他们一人捧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水杯,故作姿态,小啜一口水。要说人有热水的时候就该及时喝不能装逼,不然两分钟后水凉了,泼水成冰都不行。   曾不野皱着眉说:“这温水,比常温美式还难喝。”   “都这时候了还挑!”身后有人说话,他们循声寻找,看到常哥抱着设备从路后爬了上来。   老人家早早就出来了,车停在一公里外的地方,那里拍银河太美。不知不觉跟着星星走到了这里。见到停着自己人的车,简直要喊救命。   “渴死我了。”常哥说:“快帮我烧点水喝。”   还好他错过了徐远行痛哭的镜头,不然明天青川就有头条新闻了。又有一辆小车开过来,是还没换雪地胎的433。   哥们胆儿真大,这样也敢在深夜往出开。见到他们也像见到亲人,唯独不敢看曾不野的眼睛。   反倒是曾不野,一眼一眼瞪他。   骂人的话容易说,道歉的话总是难讲。433几次欲言又止,终于鼓足勇气,小声对曾不野说:“那天对不起啊。我不该骂你。”   “那你究竟为什么呢?”曾不野问。   “我不是故意的。我在打电话。”433并没有细说,只是又道了一次歉。他其实也不是坏人,只是人都有犯浑的不想做人的时候。恰巧被曾不野赶上了。他真的很抱歉。   “没事,我也骂你了。”曾不野说。   “该说不说,你骂人也挺脏。”433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打人还狠呢!试试吗?”曾不野扬起拳头,准备给433点颜色瞧瞧。   她这得理不饶人的劲头可恨又可爱,常哥边喝水边看着她笑。老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的镜头记录了多少人的人生,也因此能透过镜头看懂背后的故事。他看曾不野第一眼,就知道她是一只被困在牢笼的怪兽,拼了命地想冲出去。   太冷了,银河看够了,回到了酒店。   曾不野觉得很奇怪,她前一天病病殃殃,快要死了,以为这一晚银河之夜后她会彻底倒下。至少会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生理心理同时垮一段时间。但这一次她没有。   几乎整夜没睡,到了酒店却还清醒。身体在拉着警报,头脑里却是无尽的银河。她翻出曾焐钦的语音视频在耳边,闭上眼睛,听了很久。   从前不知道哪里开始溃烂的地方,也不知从哪里开始痊愈。   不知不觉睡着了,第二天小扁豆拍她门:“野菜姨!野菜姨!快走呀!去看骆驼!”   “什么骆驼?”   “就是骆驼!”   小扁豆好兴奋。   她喜欢骑骆驼。   那骆驼趴在那老老实实,站起来的一瞬间就很威武。早上吃饭,餐馆的老板盛装做饭,催他们快点吃,说吃完了他得去骆驼那达慕。小扁豆一听立马干了奶茶,吆喝着要所有人陪她去那达慕骑骆驼。   大人们当然没有意见,毕竟谁不想去看那达慕呢!将行李装车就出发。   不到十五公里,就听头车播报:   前方有大群骆驼,车队停车避让。   在内蒙古旅行,被马、牛、羊挡路都不新鲜,被骆驼挡路却是头一遭。那些高大的骆驼,仰着脖子缓慢地走过来。近了才看清它们都穿上了五彩的“盛装”,身上的驼峰丰满,从一片白茫茫中走来,带着无比的神秘和壮观,比人还要“漂亮”。   骆驼浩荡,渐渐包围车队。骆驼好奇,有时会停下来看那些车,还会把头朝车窗那伸。   赵君澜开了车窗去看热闹,边看边在车台里说:“别碰我车别碰我车,我车衣很贵。这些傻骆驼能不能听懂啊?”   他嘴欠,其中一头骆驼好像听懂了,慢慢停下来,扭过脸去看着他。   赵君澜高兴地喊:“它看我!它不服!”   话音刚落,骆驼的嘴有了咀嚼的动作,紧接着朝他吐了一口。   那一口“骆驼痰”不偏不倚落在赵君澜脸上,他愣了,刚要骂,骆驼再来一口,吐在他车窗上。   骆驼洋洋得意气势汹汹,后车绞盘大哥笑死了,在车台里说:   “赵君澜被骆驼吐了!”   “他脸不能要了!”   小扁豆冲着那骆驼喊:“来!吐我!来!吐我!”   被绞盘大嫂一把按回了座位:“缺心眼儿啊你!”   曾不野有点怕骆驼。   她威胁徐远行:“你要开车窗你就给我下去!”   “偏开!”徐远行说着打开驾驶座车窗,但又马上关上了。这场面壮观归壮观,但臭也是真臭。骆驼身上的气味经冷空气一冻好像就凝固了似的,格外凛冽。   曾不野目送那些骆驼,说:“小扁豆真厉害,她敢骑骆驼。”   说完又问:“骆驼能活多久?能长命百岁吗?”   “你少操骆驼的心,先祈祷自己长命百岁吧!”   “我不想活那么久。”曾不野说:“我希望我自己在有行动能力的时候离世。”   “我希望你闭嘴。”徐远行说着推了她脑门一下,让她靠向座椅继续休养。   两个人很像那种很好的朋友,聊天百无禁忌,并不生疏。曾不野甚至没有避开昨夜徐远行的崩溃,反而嘲笑他:一个成年人,鼻涕泡都哭出来了。   说完她也擤了鼻涕。   徐远行也不为此羞愧,反而嘲笑她:“比你憋着屁找厕所强点吧?”   骆驼从他们车前走过,不看他们一眼。可能在骆驼心里正在嘲笑这些渺小的人类:连驼峰都没有,真是异类。可它的睫毛实在是好看,长而翘,人类的确长不出这样美的睫毛。它自有其高傲的理由。   骆驼那达慕也是蒙民心中的盛会,他们穿着节日的盛装,举家前来。待他们到的时候,很多比赛都在进行。曾不野最喜欢看雪地搏克和骆驼比赛。   她喜欢那些有力量感的人,好像一拳能凿碎很多世间的不公。搏克选手从远处走来的时候,摇摆着身体,当他们跑起来的时候,地面都要抖上一抖。她不太懂规则,也没有倾向,看到谁把谁摔倒了,就跟随观众发出声响。骆驼比赛她也看不懂,单纯觉得太阳刚了。真好看。   她希望自己也有这样的力量,默默捏了把自己的胳膊,算计着多久能练出那样的肌肉来。等她有了那样的肌肉,就去找王家明,让他快点还钱,然后把他揍成傻子。就像那搏克选手一样,给他过肩摔。   是谁说做人一定要宽宏大量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曾不野不会。她就要记仇,她就是小心眼。   她在那里看得入迷,呈现出了一定的激赏和垂涎的姿态。赵君澜喊徐远行去看,并大声说:“原来野菜姐喜欢脂包肌!!”   “她前男友不会是相扑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19瓶营养液~ 第15章 生死之交   “想什么呢?”赵君澜走过去胳膊肘碰她一下:“走,哥带你吃大肉串去!”   曾不野不去。   赵君澜就说:“你知道蒙民为什么喜欢那达慕吗?”   “为什么?“   “因为烤羊肉串儿老好吃了!”赵君澜有一年在正蓝旗参加过夏季那达慕,吃过一次烤串。怎么说呢?吃完以后觉得所有的烤串都黯然失色。至少有一段时间他是这么想的。   那达慕的摊位不比大城市的庙会摊位,东西不贵,真材实料,毕竟是卖给自己人吃,不好吃下一年没人买。   赵君澜是一定要推销给曾不野的,扯着她就去了。曾不野说不吃,他说你必须吃;曾不野说1串儿够了,他说不,3串儿。他还非要曾不野来一碗蒙古面条,说你就吃去吧,吃完你能给我跪下!   那蒙古面刷新了曾不野的认知。四方小块的牛肉铺满在面上,半大小伙子一份也能吃饱。   曾不野吃什么都没有味道,好在她不会咽不下去了。肉串好不好吃她不知道,但蒙古面的汤却是喝出一点鲜来。这一趟出来,曾不野想明白一件事:人还是要吃好喝好。在场的蒙民小儿童,喝羊奶、骆驼奶、大口吃肉长大的,一个个看着像小钢炮,特别结实。再穿上他们五彩的节日盛装,脸蛋儿冻通红,喜庆又可爱。   这时赵君澜就跟她说:“野菜姐以后跟我们一起玩吧?别玩完了就不搭理我们了。”   曾不野看着他,有些不懂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他呢,一边快把签子撸出火星子了,一边说:“你在,我们都高兴。你不在,徐远行肯定不高兴。”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朋友一场,天长地久。”   赵君澜说完就指着徐远行的方向说:“网上说什么你别管,他人怎么样你得自己品。”   “我品了,我感觉他的确跟网上说的一样,是个渣男。”曾不野故意气他,她目的达到了。赵君澜差点背过气去。转身走了。   广播里用蒙汉双语播报项目,还介绍场地,说旁边的帐篷里有非遗木雕,曾不野就想去看看。她喜欢木屑的味道,那味道几乎充斥了她整个童年。   走进帐篷,就看到一个戴眼镜的老人在伏案,手中那把刻刀正在打磨老鹰身上的羽毛。曾不野用力吸了吸鼻子,可惜这一天她什么都闻不到。老花镜下那双衰老的眼睛抬起来看着她,问她:“喜欢哪一个?”   曾不野指着他脚边的那个细细的木质花瓶,瓶身刻着一朵花。来的人会带小动物走,鹰或者骆驼,没人会带花瓶。老人说:“200。”   曾不野没有砍价,付了钱,抱着它出去了。细细的花瓶,瓶口也很细,最多能放两朵花。曾焐钦生前雕过一只,后来被王家明拿走了,说是要放在办公室里。曾焐钦去世后曾不野去找王家明要,那花瓶早已被他扔了。   曾不野觉得恶心。   人为什么要装作喜欢一件东西、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刻意讨好呢?   她将花瓶送进车里,路过周围游戏区的时候,看到小扁豆在骑骆驼,牧民牵着一圈一圈走。小扁豆紧紧抱着驼峰,在跟骆驼说着什么。   孩子永远觉得自己是特别的,觉得跟动物是心意相通的。直到她骑够,大人们才依依不舍离开那达慕,继续出发。   这一天他们要经天边的草原乌拉盖最终到阿尔山,近600公里,最快7小时车程。出发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半。   433在JY1前面,换了雪地胎后稳多了。徐远行也给他配了一个手台,这样他就能彻底参与到车队的行进中来。   从西乌旗到乌拉盖、再至阿尔山这条路,几乎是整个冰雪穿越之中最难走的一段路,常年被大车占领。那些货车载着巨型的车厢行走,因为体积大,在路上格外有底气。这一天已经初七,路上已经有了很多货车。   路况并不太好,头车一直在提醒:   没有超车条件,不要超车。   冰雪上坡路段,握紧方向盘。   冰雪下坡路段,拉大车距,谨防溜车。   “夏天的乌拉盖美吗?”曾不野问徐远行。   “夏天的乌拉盖啊…”徐远行想了想说:“夏天的乌拉盖,草场上开满了鲜花。乌拉盖的草比别的地方都高,花也比别的地方繁茂,牲畜也比别的地方健壮。乌拉盖这个地方,适合发呆。”   徐远行说起旅途美景总会滔滔不绝。   他从前不是这样热爱生活的人,他二十刚出头的时候是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是跟随妈妈出来后,渐渐发现了这人世间的不同。   妈妈热爱生活,去哪里都带漂亮的裙子拍照,是个美人。   “你长的像你妈妈还是像你爸爸?”曾不野又问。   “我眼睛像我妈。身材像我爸。”徐远行说完问曾不野:“你是不是特喜欢那种满身肥肉的看着很凶的男的?”   曾不野被他问得一愣:“此话怎讲?”   “你看搏克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   他这样一说,曾不野兴奋了一点:“你不觉得那很有安全感吗?”   “所以那个骗你钱的前男友是这个类型?”   “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我好奇不行吗?”   曾不野不再跟他抬杠,而是认真地说:“如果我有力量,就可以在某些特定的时候不被欺负。”   徐远行想起那一天,他跟她开玩笑说要揍她,她那一闪而过的惶恐。   “所以你是喜欢自己有搏克选手的力量感吗?你在憧憬?”徐远行又问。   曾不野抬起自己的胳膊,用手捏住衣袖给徐远行展示:“太弱了。真的。”   徐远行就瞄了眼,玩笑地说:“也…不弱吧?”说完自己就笑出了声。他见过曾不野食欲旺盛的样子,也见过她因为吃一口东西而恶心的样子;见过她情绪高昂、好胜的样子;也见过她了无生气的样子。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她的食欲一直旺盛、一直开心,这样她很快就能拥有她要的力量了。徐远行甚至在头脑中想象了一下:她变成了一个金刚芭比。那也相当不错。   “所以你还是喜欢搏克选手那样的男的?”   “我不讨厌。我对人的身材和外貌没有明显的喜好。”   要都是你这么想,那我长这么好看有什么用?徐远行暗暗想。   433慢了下来,距离绞盘大哥的车有很大距离。徐远行在车台里提醒:“433,现在路况尚可,你提速。”   433没有反应。   徐远行只得在车台里让车队降速,跟着433停在了路边。   他下车去看,433摇下车窗先道歉:“对不起。”   徐远行看到他红肿的眼睛,问:“你哭了?”   433忙摇头:“没有,没有。徐哥,对不起。咱们走吧。”   徐远行就敲他车窗:“好好开车,不行我可以找人替你。”   “不用了。谢谢。”   433像丢了魂似的。   车队在一级公路上行驶,漫长的上坡和下坡。曾不野尝试着去想夏天的乌拉盖是什么样子,大概是翻了一个上坡,视野突然开阔。满眼的绿、满眼的花,满眼的牛羊,还有蜿蜒的河流。   此刻没有绿、没有花,但有满眼的牛,他们站在水边九曲湾边缓慢地移动,头在雪地里拱着什么,可能是雪地下埋着的草根。   那些牛并不怕人,看他们慢慢停下车也不走,只是看他们片刻,又低下头去。   这是上天赐给世人的礼物。九曲湾蜿蜒向远方,雪原的尽头是天空。蒙古男人骑着马,从远处驰骋而来。这下牛儿害怕了,从四面八方挤成一团。小扁豆已经向牛群跑去,深一脚浅一脚,摔倒了爬起来,接着跑。   喝点茶吧。孙哥说。   策马而来的牧民在他们面前停下,用生硬的普通话问:“你们要去哪?”   “阿尔山。”孙哥说。   “你们要听长调吗?”牧民又问。他说他是乌兰牧骑的演员,他的长调很好听。只要五十块钱一首。   他应当是着急参加一个宴会,因为他说:“我唱两首就要走。”   “可以啊。”孙哥付钱,请牧民唱一首长调。   于是在天边的草原乌拉盖,一个高壮的蒙古族汉子牵着他的马,在黄昏到来之前,为他们唱了一曲长调。   他一张口,悠远绵长的声音缓缓而出。真奇怪,他看起来好像没有用任何力气,但为何他的声音就能传得那样远呢?那长调的每一个转音都像在诉说故事的起承转合,直达人的心里。就连牛儿都爱听,本是凑在一起,渐渐又散在河边。   没有词。一句词都没有。但那其中的情感却胜似说尽了千言万语。孙哥听懂了,孙哥感动了。   他来这里,偏爱马头琴和长调,有时哪家饭店有这样的表演,他总会花钱请来。而这一天却格外不一样,那空灵的曲调穿越了时间长河一样,无比震撼。   他们都很安静。   赵君澜甚至闭上了眼睛,倘若那蒙民兄弟再唱第三首,他一定就睡着了。   可惜蒙民兄弟要走了。他说他要去五十里外的朋友家里喝酒。   曾不野很羡慕。羡慕他的朋友想喝酒,而他骑着马乘着夕阳就去了。   他们很想在乌拉盖多做停留,商量一番最终还是决定上路。徐远行安慰大家:“没关系的,夏天时候草长好了咱们再来。反正千八百公里,睁眼就到了。”   “夏天时候野菜姐来吗?”常哥问。他一把年纪了,也跟着叫野菜姐。曾不野让他叫她小曾,他说出来玩都是兄弟姐妹,没有小曾。   “我应该不能来。我的时间不固定。”曾不野回去后还有一大堆烂摊子要收拾,她甚至怀疑自己活不到夏天。但她没有表露出这种情绪来。   他们继续出发。   到阿尔山应该要半夜了,他们想住在山里,看看不冻河。   赵君澜一直在说可惜,因为在夜晚开车,错过了从草原向森林的风景转变。那真的是拐个弯,大兴安岭就在眼前。相当壮观。   徐远行提醒他注意开车,不要分心。   这条路只有来去两条车道,几乎一路都是山路。这是在夜晚,大车像巨兽一样黑漆漆的,又开着远光,晃的人要瞎了一样。   他们很谨慎地开,并不太超车,遇到弯道还会鸣笛。头车一直在提醒保持车速、保持距离,不要给对向车道超车空间。   这样的路曾不野没有走过,她一直绷直了身体坐着,不敢闭眼。徐远行夸她是个好副驾,如果能给他剥个橘子就好了。   “我又不是你爸爸。”曾不野说。   “…”   433又压起了车速,不知是不敢开还是遇到了什么事,渐渐就与绞盘大哥的车拉开了距离。徐远行提醒他提速,他并没有回复。即将到弯道,433反应过来一样突然起速,徐远行也跟着提速。   可怕的一幕发生了。   对向车道在433过去后有大车超车,那大车就在曾不野前方,在黑夜之中像一个巨兽向他们倾轧过来。   “徐远行!徐远行!”她大喊。   徐远行握紧方向盘,挂了倒档,向后倒车。他在车台里说:尾车!倒车!   只是几秒钟的事,还好尾车是足够默契的兄弟,他们一同倒车。对向车道原本的大车这时加速,给超车车辆预留出了回去的空间。超车车辆在即将撞向他们的时候回到了原有车道。   只剩十几米。只剩十几米,他们可能就粉身碎骨了。   这一个瞬间,他们无比接近死亡。原来感觉是这样的。恐惧如此清晰,曾不野无法呼吸。她出了一身的汗。   他们的车停在那里。他们都没有说话。或许一瞬间都已想好了遗嘱,也或许都在庆幸还好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亲人。   曾不野发现徐远行紧紧握着她的手。   他大概用尽了全身力气,用力握着她的手。似乎是不想做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在一切努力都做了之后,将命运交由天意。但在这时,选择了跟自己的“生死之交”一起走。也算幸运。   曾不野的手冰凉,她想回握他,从今日起,他们有了生死之交。但她一动也不动,身体僵硬。濒死的感觉还没从她的身体退却。   尾车提醒:“徐队,走吧。”接着就在车台里破口大骂:“操你大爷的433!你要是不想跟我们走你就滚蛋!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操你大爷!你脑子让驴踢了吗?”   车队都是统一车型,路上遇到超车也会等他们都通过。433给对方留了超车距离,又与他们车型不同,对向车道以为车队通过了,就超车了。   这太可怕了。   433在车台里带着哭腔道歉,他说对不起,对不起。但没人理他。   曾不野的车里很安静。她慢慢活了过来,说:“感谢你。你真的很厉害,在那样极限的情况下,你还能弯道倒车,你救了我一命。”   “咱们两个是生死之交。”徐远行意识到了自己在抓着她的手,不自在地抽走。   生死只是一瞬间的选择,尽管曾不野时常想死,但这那个瞬间却又迸发出了对生的渴望。她眼睛很热,看着外面漆黑的山。   大兴安岭如此宏伟壮观茂密绵长,一定也能容下两个孤魂野鬼。但没死的感觉真好。   曾不野的手上还留有徐远行掌心的温度,她的骨头要被他捏断了。她转过头去看着神情严肃的徐远行,他紧抿着嘴唇,不知在想什么。   她吸了吸鼻子说:“我感觉如果刚刚发生意外,应该也不算糟糕。黄泉路上有你搭伴,是很不错的事。”   “闭嘴吧。”   “但你为什么要抓我手呢?”曾不野问。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4个霸王票、44瓶营养液~ 第16章 我喜欢你   “这个问题很好。”徐远行说:“说了你可能不信,我认为这是一种基因选择。”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的身体替我的意识做了决定,在这样危险的情况下主动选择握住了你的手。”   “我听不明白。”   “再说直白点就是,我喜欢你。”   曾不野好像并不意外,她看着他良久,而后靠向椅背。这一趟漫长的旅程,遇到什么,她都不感觉稀奇。独独爱情,不在她的意料之中。   但为什么她的心,晃动了一下呢?   她久不说话,徐远行就豪爽地笑了:“无所谓啊,我不是山寨土匪,看上谁就必须逼谁就犯。你完全不用因为这件事尴尬。”他表现的轻飘飘的,但仍旧屏住了呼吸,想听听曾不野怎么说。   但曾不野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徐远行这样的人,不会给人以压迫感。   幸好。幸好。   他们的车灯照亮大兴安岭的树木,月亮也已慢慢爬上树梢。433仍在车队间,但已经没有人在骂他了。   在民宿停好车后,徐远行眼见着曾不野下了车气哼哼朝433走去。后面这一路她几乎都没有说话,此时拉开433驾驶座的车门,一脚踹了上去。有仇必报曾不野。   这一切发生的很快,但却在徐远行的意料之中。车队没人拉架,曾不野只踹了一脚就没力气了,只能在地上狠狠跺一脚,对433说:“真想打死你!你就庆幸我生病了吧!你明天给我好好开!”   433的眼睛肿着,双手合十给他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看着太可怜了,太容易惹人同情了。曾不野却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活该!”   她发这么大的火,吓到了小扁豆。小姑娘在她身边拉她衣角,怯生生地说:“野菜姨,别生气了。”曾不野忙蹲下拍了拍她的头,说:“我不生气了,乖。”   这一天的赶路,加上跟死亡打了个照面,竟让曾不野消失的食欲又神奇般地回来了。此刻她的念头是:活着真好。趁活着我得使劲吃。   她的肚子咕咕叫,在大家还在等小鸡炖蘑菇的时候,主动问老板有没有饭可以先吃。   老板只有自家的剩米饭,还有一点自己炸的蘑菇酱,都给了曾不野。她夹起一口蘑菇酱放到米饭上,张着大嘴扒了满口米饭。食物进嘴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赵君澜也拿着筷子凑过来,吃了口菌菇酱。大兴安岭的菌菇非常鲜美,夏季吃鲜的,冬季吃干的。鲜的有汁水,干的味悠长。也不知为什么,离开大兴安岭,这些菌菇就会变了味道。   他们这一天吃农家饭,几乎是“全菇宴”。小鸡炖蘑菇用榛蘑;炒青椒圆葱用鸡血菇;嫩滑的鸡蛋配滑子蘑…每一样都鲜。   吃这些,自然要配一口白的。但也不敢喝多,因为下一天他们想去看日出。   于是都只倒一两酒就个味儿,虽然酒少,但还是要喝得热闹。都纷纷举杯庆祝野菜姐和徐队长捡回一条狗命。这时433低下了头。   他很愧疚。   他几乎没经历过这种长途的驾驶,也没开过这样复杂的路况,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行为的不妥。此刻他恨不能钻到地下去。   反倒是曾不野,举着酒杯对他说:“怎么?等着请你呢?”话虽这样说,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一笑泯恩仇了。   曾不野主动敬徐远行,感谢他临危不惧。   “我怎么不惧?就差尿裤子了!”徐远行说。于是大家哄笑出声。   在路上,难免遇到各种情况。撞路基、撞柱子、跌下路沟,但总不是今天这样的极限情况。今天,但凡徐远行没踩刹车,没倒车,但凡对向车道的大车司机不加速让出超车大车的回去空间,但凡尾车操作不当,都将是一场大祸。   所以在路上,有一群合适的队友,多么值得庆幸。   徐远行说:“明天路过阿尔山市区,我请大家吃冰煮羊,庆祝我捡回一条贱命。”   “我请。”曾不野说。   “那你请。”徐远行说。   大家就笑了:“你俩怎么还抢上了?一人请一顿!到了海拉尔满洲里不得整顿俄餐啊?”   “那行。俄餐贵,我请冰煮羊。”曾不野说了句冷笑话,但眼睛却没看向徐远行。她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前几天她也隐隐有感觉,但那层纸毕竟还在,她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如果窗户纸破了,她也装不了。   她甚至在想:徐远行是不是有什么救世主情结?比如前女友家境不好,他就把自己亲爹和财产拱手相让;她自己看着就有病,他准备救她出牢笼?是这样吗?但凡是正常人,这恋爱他都不能谈?   想到这她竟笑了声。   队友都问她笑什么,她就捂住嘴,说这小鸡蘑菇也太好吃了。赵君澜自然不信,追问她:“前几天的手把肉羊肉串不好吃?你怎么没好吃到笑了呢?!”   曾不野就严肃起来,说:“对不起,我辜负了手把肉和羊肉串。”   一张大圆桌,徐远行坐她正对面,此时正炯炯看着她。他知道或许她笑是与他有关,应当不是因为他表白而高兴,或许是在嘲笑他的情感来得太快。   于是就对她瞪起眼睛,嘴唇动了动,意思是:你给我小心点。   曾不野就撇撇嘴,又低头扒饭。   扒饭的时候她又想:徐远行是因为吃不过我所以喜欢我吗?就我当下这饭量,也的确能碾压一众人等。   或者他因为我忍不住的暴脾气喜欢我,想日后跟我关门对打?   她实在是知道自己的状态多差,但她无能为力。   她并非觉得自己不配,只是不解他情感出现的时机。这几乎是她生命的最低谷。   喝了点酒,饭又吃得热火朝天,这让她感觉到精力充沛起来。小扁豆爬到她腿上坐着问:“野菜姨,你是不是病好了?”   她将小扁豆向一旁的椅子放,但她死命抱着她脖子。当一个小孩使出吃奶的力气,她就拗不过她了。小扁豆如愿坐在她腿上,在她耳边小声说:“野菜姨我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秘密?”   “你生病,的,时候,我很,想你呦。”她的秘密一字一顿,说得可真不容易。曾不野用力抱了她一下。她当然知道小扁豆想她。每次下车休息她都第一时间往JY1跑,还每每试图重新坐上她的车。因为被拒绝不知哭了几次鼻子。   “我也很想你。”曾不野说:“我们晚上都好好睡觉,如果明天我症状都消失了,那邀请你来坐我的车好吗?”   “好啊!好啊!”小家伙拍起了巴掌。   就算不好,也要假装好了。曾不野准备把徐远行赶回他的车,让他那颗跟常人不一样的大脑好好休息休息。她吃得心满意足,回到房间想睡一个好觉。   隔音不好,旁边房间有人在啜泣,那声音好像就在她耳边。她烦躁地坐起来,这个433!他怎么看起来比她还不正常!还有病!   穿好衣服走出去,民宿的走廊空荡荡,像回到20世纪90年代的宿舍楼。月光透过那片窗打到地上,像鬼故事的开始。曾不野打了个哆嗦,忍着恐惧小声叩响433的门。过一会儿门开了,433一双眼睛红肿,小声问:“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你也知道啊?”曾不野假装瞪他一眼:“你干嘛呢?433。你为什么这么晚了偷偷哭?”   433嘴唇抽动着,看起来要嚎啕大哭的样子。曾不野忙伸出手:“你给我打住。直接说,别跟我哭哭唧唧的。我最烦人哭哭唧唧。”   433就憋住了,过了一会儿说:“我在过情关。”   …   曾不野很想翻个白眼,但想起433的反常,就知道他所言非虚。她不会安慰人,这辈子什么关都要过,他过情关说明他心还没死、还年轻。但还是生硬地拍拍他肩膀,说:“那你别哭出声。你咬着被子哭。加油。”   说完又踩着月光往自己房间走。   433隔壁弹出一个脑袋,是徐远行。他看着月光在她身上跳动,而她不为所动。   我最烦人哭哭唧唧。徐远行咀嚼着这句话,想起那一晚在银河之下他在面前哭哭唧唧。一瞬间就有些羞愧。   心胸宽广的徐远行罕见地失眠了。   曾不野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一种人,她就是她。别人在他眼中是暗色的,唯有她跳色了。   这感情来得很快,他从前是万万不会相信这样快的感情的。现在他也觉得不真实。但他又觉得,在曾不野面前的他是真实的、毫无隐藏的。   不行,我得跟她说一声,我不是哭唧唧的人。   徐远行和曾不野加好友后,几乎没有单独给她发过消息。这一晚他主动发了一条,但消息看起来很可笑。他说:   “我铮铮铁骨,最近几年就哭过那么一回。”   隔壁的433没有动静,他一定是听了曾不野的话,在咬着被角哭。曾不野应该是要睡了。徐远行想。   结果他的手机响了,曾不野回他:   “??有病?”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4个霸王票、57瓶营养液~ 第17章 真挚的人   这是一个特别的夜晚。   大兴安岭林间的风呼呼地刮着。民宿的屋顶好像在颤抖,风再努努力,就能将它掀翻了似的。这时不要指望这间屋子密不透风,因为风总是有办法钻进来,钻进你的被窝。   曾不野用被子蒙着头,再把被沿都塞到身下压着,整个人就像一个蛹了。好不容易要睡了,偏偏手机又响了,徐远行说:“我说真的,我不爱哭。”   曾不野心烦意乱,说话自然口不择言:“你爱不爱哭我都不喜欢你!”直接地拒绝了他。   但徐远行回她:“你喜不喜欢我,我都不爱哭!!!”   曾不野的火腾地上来,回他:“以后有事群里说。”顺手就把他拉黑了。   曾不野对待人际关系一直这样,一旦她察觉什么事可能会牵引她的情绪,她就会立即斩断。所以她的通讯录基本上快要斩断干净了。   她觉得她距离这个社会越来越远,她不想过多关注谁,也不想被过多关注。跟青川一起玩让她觉得自在,但徐远行很有可能会让她不自在。   有时你太胆怯了。曾焐钦曾说过。   “我只是怕麻烦。爸爸。”曾不野说:“人与人的关系最终都会走向消亡,那么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斩断呢?”   “牛逼。”在她昏昏欲睡的时候,徐远行发现了她拉黑他,并说了句牛逼。徐远行第一次见到这样干脆利落的人,比他想象的还要混蛋无情。徐远行都要被气笑了,把手机一丢,也在呼呼风声中睡去了。   他们是在天亮前集结的。前一晚或许都没睡好,加之这一天起太早,青川的疯子们第一次现出了疲态。小扁豆是在沉睡中被绞盘大嫂穿上衣服抱上车的,那么折腾小丫头都没醒。   曾不野仍旧半死不活的样子,蓬头垢面打着哈欠。出门时跟徐远行打了个照面,对他点点头,绝口不提拉黑他的事。徐远行快走几步追上她,伸出手推了她后脑勺一下。她头向前一点,被路过的赵君澜扶住了。   “你干嘛对野菜姐动粗?这合适吗?咱们青川什么时候欺负女同志了?你现在给我转200块钱我就不谴责你。”赵君澜刚洗完冷水脸,感觉自己像被施了什么魔咒,脸皮很紧,需要借助说话来缓解一下。   “你问问她干什么事儿了?她敢说吗?”徐远行瞪了一眼曾不野。   “我拉黑了他。”曾不野嘴角一扯:“这有什么不敢说的?”   “…”   属实是软硬不吃。徐远行定定看她,她则目光炯炯看回去。这几乎要把她这一天的能量都耗尽了。最后揉揉眼说:“累。”   徐远行决定不跟她计较。他向来宽宏大量,也不能因为他剃头挑子一头热而对人家姑娘怀恨在心。但他心里也不算痛快,总感觉不管怎样,相处了几天,她说拖黑就拖黑,让他挺难受。   多余的话他也不说了,出来玩还是要开心。曾不野生病显然还没好,这一天的路也不见得好走,于是他走上了她的车。   曾不野说她自己能开,他说你能开个屁。曾不野就闭嘴了。车里要冷死了,零下三十五度,车窗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霜,遮挡住一切视线。所有车的发动机都在响,民宿老板见怪不怪,抄着衣袖看一会儿,想找个合适的时间给他们打包透着油的大肉包子。   徐远行问曾不野冷不冷,曾不野如实说冷。徐远行又问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冷吗?曾不野摇头。徐远行就说:“你心是冰做的。不冷才怪。”   他嬉皮笑脸,但不难看出他说的是真实所想。曾不野对此并不解释,她只是说:这车窗的霜得多久能化啊?   看不清外面的感觉很糟糕,她抱紧肩膀缩在座位里。徐远行就叹口气,说我真是欠你的。下车给她打热水去了。   民宿老板厨房里热气腾腾,他正弯腰从大锅里捡包子。那透油的包子手一碰就抖一下,真是诱人。徐远行忍不住抓一个,一口吃进去半个。包子流油,香死人了。   这一香,想起曾不野昨天晚上吃菌菇酱跟不要命似的,就问老板那菌菇酱的做法。老板一听他问,当即来劲了,眉飞色舞起来:“要说我们大兴安岭的蘑菇,那可真是…”   “要么您直接跟我说怎么做呢?”徐远行打断老板。老板就嘿嘿笑了,说:“那你买蘑菇不?”   “买。”   “那我跟你说说。”   老板开玩笑的,他就是一个人在林区无聊,想找个人逗话。前几年这时候山里基本上不来人,太冷,没人愿意来。整座山里空荡荡的,外地人来了很兴奋,本地人却是要憋死了。所以一般这时候他就去市区找老婆孩子了。但这两年冬天,来这的人多了。他舍不得生意,就一个人带着一个会做饭的厨子留下来。   蘑菇酱是厨子做的。   老板就把徐远行带到正在给他们打包大碴子粥的厨子面前,让他好好跟徐远行说说菌菇酱的做法。徐远行拿出手机录音,准备回去再反刍一下。他上学都没这么认真,这会儿为了有病的野菜姐的食欲倒是奋发图强起来。   他出去的时候一手拎着便携暖水瓶,一手拎着干蘑菇。因为还在跟曾不野生气,决定这蘑菇不送给她了。于是先去了自己的车,把蘑菇放到后备箱,这才来到曾不野车上。   车窗上的霜化了一半,能隐约看到外面的世界了。徐远行给她倒一杯热水,让她先喝了。   老板拎着装好的包子和棒碴粥出来让他们带走路上吃,到了曾不野车边,看着他俩在一个车上,就说:“原来你俩是两口子啊?”   “你们小两口都挺能吃的,这四个包子不一定能够。等我再拿几个去。”   曾不野也不解释,只是对老板说谢谢,还叮嘱老板多拿几个,她比划着说:“这包子我两口一个,至少能吃五个。”   徐远行闻言笑了。曾不野这直接的样子真挺可爱的。这是她最大的优点:她不懂迂回,把任何事都说清楚,绝不吊着任何一个人的胃口。   徐远行挺喜欢她这个劲儿的,也挺奇怪,他消了很多气了。   包子真好吃,就着炒好的小咸菜丝儿,真是人间美味。曾不野没说谎,两三口一个,吃的嘴巴油油的。徐远行在一边给她递纸提醒她擦擦。她顺手接过,抹一把丢到垃圾袋。从某种层面来说,曾不野在徐远行面前已经完全没有了异性的矜持。   “你不吃啊?”她问他。   “怕你不够吃。”徐远行说。   “你刚刚在里面没吃?”   “没吃。”   “没吃你衣领子上有油?你跟我搞什么无私奉献的戏码呢?”曾不野无情戳穿他,但还是拿起一个包子塞进他嘴里,徐远行张口接着,他有点想咬她手指头一口,但他没那个狗胆,怕曾不野弄死他。   最后一点霜融化的以后,他们出发了。   夜晚黑漆漆的,黎明即将来临。   大家都很安静,除了头车在做岗哨看路况,其他人都不说话。433仍旧在JY1前面,今天他很安静,开车也很小心,一直紧紧跟在绞盘大哥车后面。   “433!让你保持车距,没让你贴着我开啊!”绞盘大哥在车台里哇哇叫,这终于打破了一些宁静。大家陆续开始说话。   433可能被绞盘大哥吓到了,踩了脚刹车。这时徐远行犯坏,一脚油门跟上去,433又忙给了脚油门。   433在车台里求饶:“哥哥们,昨天的事我知道错了,你们放过我吧!我是真的要去漠河求婚。”   “你再来一脚。”曾不野眼睛冒光,坐直身体,怂恿徐远行再吓唬433一次。于是徐远行又给了一脚油,433又向前蹿了一下。   俩人对视一眼,就这么笑出了声。   曾不野是真的笑。   她抱着肩膀冷笑,哼哼,你小子也有今天。徐远行是纯粹的做坏事开心。   车停在不冻河观景台,下车的一瞬间曾不野就感受到了大兴安岭的寒冷。林间的风跟草原的风不一样,草原的风是很直接地吹过来,林间的风大概是因为有林木的阻隔,所有有些刁钻。   是起雾了吗?曾不野背对着风,问徐远行。天还没有亮,人的眼睛好像被什么东西遮住,看什么都不太清楚。   “没起雾,可能是你瞎了。”徐远行逗她,接着递给她一个热水袋让她抱着。   曾不野在原地跺脚,每当她呼吸,就有水雾向上,最后被她的头发睫毛拦住,很快就有白白的霜。   远处依稀能看见什么。   好像是一条蜿蜒的的河流,在零下三四十度的极寒气温里,倔强地流淌。如果周围足够安静,就能听见那潺潺的水声。哈拉哈河以其坚韧的生命力在严冬存活着,并以自己的奇景慰藉着世人的双眼。   河面有雾气袅袅笼罩,好像在空中结了个笼盖,天是天,河是河,岸是岸。   此时的一切还是灰蒙蒙、雾蒙蒙的,但那流淌的河水已经足够予人震撼。曾不野的眼睛罕见地亮了起来。   从前她的眼睛总是平静,并不会为什么燃烧。就像她那颗如一潭死水一般的心,并不愿相信这世上还有纯粹的爱情。   但是哈拉哈河的生命让她眼睛有了光亮,那河水好像流进了她的身体里,成为了她的血液。   一群人在远眺,他们都在等待着不冻河的日出,等待着世界变清楚。   起初的灰色渐渐退却,不冻河慢慢现出真容。河流穿过冰冻的雪原,穿过树木,流向乌苏浪子湖,流向远方。有一瞬间,曾不野察觉到了暖,紧接着太阳跳了出来,穿透薄雾,金色的光打在了河面上。   哈拉哈河金光闪闪。   曾不野的眼睛也闪亮着。   站在高处的他们被这一天第一缕阳光照耀,不知谁先喊了声:“啊啊啊———”   紧接着大家都喊了起来。   徐远行把手拢在嘴边,见曾不野不动,就用胳膊肘碰她一下:“给我喊。”   曾不野学他的动作,尝试着张嘴,她失败了。   “废物!”徐远行毫不留情:“看我的!”他的蛮力冲破喉咙,喊了声“啊——”   曾不野跟着他小小“啊”了声,他又说:“你没吃饭啊?那那几个大肉包子都喂狗了吗?”   曾不野的声音就大了些,徐远行还是不满意,又给她示范一遍。他说:你就喊吧,喊完了你就知道了,那种感觉特别爽。   曾不野终于“啊”了一声,徐远行没说错,那感觉很爽。再来一声,懂得了要领。于是跟着大家啊啊啊啊了起来。他们的喊声鬼哭狼嚎此起彼伏,惊扰了大兴安岭的黎明。树上的雾凇簌簌掉落,有的落在河面上,跟着哈拉哈河去流浪了。   曾不野喊着喊着就笑了,跟徐远行对视一眼。徐远行的眼睛也染着日出的金色,带着一顶毛线帽,整个人看起来暖烘烘的。   曾不野觉得:徐远行是很衬这美景的。   “其实我也喜欢你。”她突然说。   站在他们附近的赵君澜和433都听到了这一句,迅速回头诧异地看着曾不野。   徐远行也愣了,他说过:“喜欢我你拖黑我?”委屈极了。这是什么脑回路,那她要是爱上他,还不得杀了他?尽管委屈,心里也有欢喜。欢喜了,人就显得“轻浮”了。还想说些什么,被曾不野打断了。   “拖黑你归拖黑你,喜欢你归喜欢你。但你别想的太复杂,我喜欢你,就只比赵君澜和433多一点。”   赵君澜不乐意了:“你凭什么拿我跟433比?”   433则说:“谢谢野菜姐的抬爱,我以后一定好好开车。”   徐远行的“轻浮”一下子又没了,变脸比翻书快。倘若不是不冻河的日出太美,今天他势必要出了这口恶气的!曾不野也用胳膊肘碰徐远行,眼朝者不冻河方向,兴致盎然地提议:“再喊两嗓子?”   徐远行假装不高兴:“喊呗!舍命陪小人了!”   曾不野心里一阵阵地暖。她终于知道呐喊是什么感觉了。声音冲破喉咙枷锁,与这个世界接轨。跟着声音一起冲出的,还有体内的浊气、郁气。这也是曾不野第一次知道,呐喊会让人想哭。   她察觉到自己的眼眶热了,湿了。   而她的脑子似乎是缺氧了,一只手紧紧抓着徐远行的衣袖说:“哎呀,我不行了。我要晕倒了。”   她蔫蔫的顽皮劲儿可真是能走进徐远行心里,他也配合她表演,扶着自己额头,假装步履踉跄要晕倒:“哎呀呀,不行了,我缺氧了,也要晕倒了。”   接着人就向雪地倒去。   曾不野彻底被他逗笑了,她捂着嘴咯咯地笑出了声。她的笑声很清脆,捂着嘴,但笑意从眼睛里冒了出来。只可惜她的笑声太短暂,大家还没看够呢,就消失了。   不知何时睡醒了的包成粽子一样的小扁豆大喊:“哎呀!缺氧了!”也轱辘滚了起来。这下大家都笑了。   日出可真好看,他们都在留恋,跟不冻河的清晨薄雾合了一张又一张影。徐远行就跟曾不野说:“照一张呗!”   “批准。”曾不野说完,向徐远行身边站了一步,他呢,在她伸长手臂竖起拇指,笑容欢畅。   “真好,真好。”常哥说。曾不野上前看,哪里好?头发睫毛上的霜快要挂不住了,看起来像两个野人。忍不住撇撇嘴。   她觉得自己像卸掉了什么东西一样的轻快,那种轻飘飘的感觉真的令她头晕。她没开玩笑。这会儿又抓住了徐远行衣袖,说:“我真头晕。”   “你是晕碳了。哪个正常人一睁眼吃四五个包子不晕的?”徐远行一边笑她一边扶她上了车。   曾不野打了个喷嚏,甩出了黄鼻涕。徐远行我操了一声扯出两张纸递给她。曾不野自然地接过,擤了鼻涕。病程到这里,已经是快要好了。   从前生病,那病很留恋她的身体,侵入她的神经,一病十天半月。她顶着一副“残躯”坚持工作生活,每每一进家门就再无力气。她害怕生病,因为生病让她了无生气;又喜欢生病,因为那样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了无生气。   这一次的病好的这样快,归功于这满眼的冰雪和这些真挚的人。曾不野开始感觉到抱歉了。   “对不起啊。”她说。   “?”   “我不该拖黑你。”   “你怕我纠缠你吗?”   “不是,你吵到我睡觉了…”曾不野如实说道。睡眠于她而言太过稀缺,每天等待睡眠的过程都像在经历酷刑。除夕以来,她迎来了罕见的好睡眠,并不想被什么事情影响。她的诉求这样简单,透着可怜。   徐远行再也生不了什么气,想说点什么,又觉得鼻子很酸。   “你别喜欢我了。”曾不野说:“就一场旅行而已。我们开开心心,一直到漠河。你根本不知道,有时候人会被情绪杀死。”   徐远行心里空落落的,并非因为曾不野对他的拒绝。而是因为她的坦白,还有她对生活的热情,几乎已经消退了。   “你怎么不说话呢?”曾不野说:“这个救世主你是一定要当是吗?”   “如果我说是呢?”   “那我现在就走了。刚好今天阳光不错,我从这里走,经过通辽,回北京。”   “你把我放出来吧。我绝不会再多说一句。”徐远行说:“我希望你每天都能睡个好觉。都能像刚刚一样笑那么一次。”   “谢谢。”   曾不野拿出手机,她的指尖在抖,误触了两次密码。她有些气馁,索性攥起拳头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才重新拿出手机。把徐远行放了出来。   车窗外的薄雾渐渐散去了,哈拉哈河现出了真容。大兴安岭的树木包容着它,任由它穿过,给它筑起一道林墙。   幸福的哈拉哈河,因为流淌在这片土地上,所以成为了一条不冻河。   群里在分享刚刚的美景,她和徐远行的合影可真逗。徐远行像一个拥抱全世界的人张开双臂,她像一个拒绝全世界的人抱紧肩膀。   还有一张她的背影照,徐远行和赵君澜,一个人比掐死她的动作、一个人做踢她的动作,可真是滑稽。曾不野想:哈拉哈河也包容了我,我也想变成一条不冻河。   “既然你把我放出来了,我跟你说个好消息。”徐远行神秘兮兮。   “什么好消息?”曾不野问。   “我有菌菇酱的秘方。你管我叫爸爸我就给你。”   青川的人总这么开玩笑,一说什么事:叫爸爸就告诉你。无论男女。徐远行也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刚说完这句就被曾不野的拳头锤:叫爸爸!让你叫爸爸!   徐远行求饶:“诶诶我错了!”   曾不野捶够了才住手,又拧住了徐远行的脸:“还叫不叫爸爸了?”   徐远行觉得他的腮帮子要被曾不野扯烂了,摇头告饶:不了。   后来他说: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这要让别人看见了让我颜面何在?   “不瞒你说,我捶你的时候,孙哥和常哥站在旁边抽烟。”曾不野说完见他故作惊恐,就又笑了:“徐远行,你知道吗?”   “什么?”   “你真的是我的人生奇旅。”她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6个霸王票、48瓶营养液~ 第18章 身体反应   赵君澜在外头敲窗,让他们向外看,那才是人生奇迹。在他们讨论一些无聊的情感问题的时候,那天的第一批牛牛已经走进了河里喝水。   辽阔的不冻河面除了落叶、枯枝、霜雪,也有了真正的生命。牛儿从林间走来,缓缓走过雪地,走进河流。当它们下水的时候,大片的水波纹漾开去,金色的河流就动了起来。   河里的牛“哞”一声,岸边还在赶路的牛也“哞”一声。   小扁豆已经朝那边跑去,大声喊着:“牛牛,我来了!”她手里抓着一根什么东西,仔细看,原来是香蕉。“万物投喂师”、“大地饲养员”上线了。她要去喂牛了。   小小的人儿踩着岸边的石头,石头晃一晃,她就不敢动。嗷嗷喊起来:“妈妈!妈妈!救命!”喊完了再小心翼翼向前走。浅滩上的石头上面都盖着厚厚的雪,像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圆蘑菇。   曾不野甚至想着这玩意儿做成蘑菇酱也能嘬出滋味儿来吧?   有牛儿不怕人,朝着小扁豆走过来,也或许它闻到了小姑娘身上的香甜味。小扁豆忙把香蕉剥好,熟练地伸长手臂。她有经验,只要动物的嘴巴碰到食物,她就松手。果然,牛吃到了美味的东西,甚至歪着头思考片刻:这是什么饲料?为什么我的食谱上没有?   曾不野站在那观察牛吃饭,嘴巴看着挺小,那里头也是真能塞。就问一边的徐远行:“我怎么觉得牛吃饭这么熟悉?”   “你照镜子呢?”徐远行一边说一边学她吃包子,一口下去,腮帮子就鼓起来。   孙哥适时唱起了《白桦林》,这一天他格外喜欢那两句: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   再循环一遍,爱笑爱闹的“青川车队”就围住了站在河边的他们唱。   起哄架秧子。曾不野想。但是爱情刚刚萌芽,那是人类无论经历多少情感,都会为之激动的最初的美好。就连曾不野沉睡的心都要被叫醒。   牛儿一边喝水,一边慢慢排成一队走了。小扁豆伸手跟他们再见:“再见!下次见!”   “见什么见,你下次见到的肯定不是这一头。”曾不野逗她。小扁豆嘴一瘪就要哭,曾不野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花生豆,命令她:“给我嚼!”   小扁豆就听话吃了,又张嘴,还要再吃一颗。   曾不野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奇怪。她在哪里都不算讨人喜欢的人,小孩子见她总要躲。她对小扁豆也不算好,总戳破她天真的想象。但是小扁豆就是跟她好,就是喜欢她。   “漂流去吧!”赵君澜提议。   “那不得冻成傻逼了?”绞盘大哥说,“别看照片好看,冷是真冷。”   “漂流漂流!”小扁豆拍巴掌,曾不野也一改慵懒姿态,支持漂流。她已经习惯了“青川车队”这种随时更改计划的德行,反正爱到哪到哪,阿尔山到漠河也就八九百公里,一脚油的事儿!瞧瞧,她现在也觉得八九百公里是一脚油的事了!   徐远行自然同意。   来都来了。他说。   于是一群人去漂流。   她和徐远行对坐在小船上,空间很窄,他们的腿被迫交叉在一起。徐远行腿很长,他又不知道收着,脚尖总会碰到曾不野的腿。尽管他们穿着厚重的衣裳,但被碰触的感觉格外清晰。   曾不野觉得很异样,抬腿踢了他一脚,船身像一侧翻,俩人嗷嗷叫,差点掉水里。   “你不要命了?”徐远行严厉批评她:“你踢我干什么!”   “你看你脚!”   徐远行看过去,他不是有意营造这样旖旎的距离的。再看看曾不野,最后看向河面,原本冻通红的脸一下红成酱紫色,嗡嗡地说:“我知道了,对不起。”   他道歉了,曾不野就不再动。她想自己可能真的是一个人久了,久到她忘记了那样的感觉。那种神秘的、敏感的悸动,在她的身体缓慢地流窜。但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们都被眼前的风景吸引了。   曾不野就连做梦都梦不到那么美的风景。   他们的船漂在河面上,穿过覆着雪的蘑菇一样的石头,飘向有着树的岸边。河面上淡淡的雾打湿了他们,但真奇怪,他们都不觉得冷。手轻轻拉一下树枝,上面的雪就落下来。曾不野下意识闭上眼睛,耳边是小扁豆的尖叫声:“再来一次!我要再来一次!”   天公听到了,开始为他们洒下小雪。曾不野和徐远行头顶、肩膀都白了,徐远行朗声大笑。   他们的船继续飘,遇到了不久前遇到的牛群之间。它们已经走到了水深的地方,半个身子浸在水中,一边“哞哞”叫着一边喝水。   这样的人间,谁会不爱呢?   共处这人间里的人,又怎会爱不上呢?   哪怕日后分别,也定会在某一日想起这样一条河流,这样一场雪,还有这样一个大笑着的人。   后来他们依依不舍离开不冻河,车辆在林区行走,都开得很慢。在茂密的、壮观的大兴安岭林间,一条弯曲的公路穿过去。路两边的树木都挂着白色的晶莹的雾凇和雪。枝桠伸出来,他们的车驶过,不时就触落上面的雪。   常哥又要飞无人机了。   他说:“等着我给你们出图!”   他的无人机高高飞起,那视角真的与他们不同。他们的车在一片白色雪国中穿行。哇,那该如何形容呢?大概就是心如死灰的人也会将灰扫一扫,以片刻时间容留这风景。   再往前有开阔地,一座孤独的蓝房子站在那。徐远行就问曾不野:“你看像不像你?”   “什么像不像我?”   “那房子像不像你?”徐远行解释:“孤零零的,像不像你?”   曾不野看着那越来越近的蓝色房子,它像童话世界里的马厩。原谅她想不出什么浪漫的比喻,因为那实在像一个马厩。她想,人并非生来就是孤零零的,而是慢慢变孤独的。好在那蓝房子足够好看,总有游人去拍照,对着它摆各种各样滑稽的、可爱的、有趣的、文艺的姿势;好在她也算幸运,能偶然遇到什么人,跟她说那么两句话。   这么美的场面被一辆陷进雪里的车终结了。   车是一辆大皮卡,车身贴着各种炫酷的贴纸,车牌下还挂着一个外国车牌。先是头车看见的,皮卡保障车兴奋了,在车台里喊:   “让我去看看!是不是我的兄弟!”   这辆自四川开来的皮卡车被青川车队围观了。绞盘大哥也嗷嗷喊:“看我的!看我的!”他热衷道路救援,一直在惋惜这一次遇到的陷车太少。还怂恿433往雪里开,说他车小,一拉就出来。   那辆陷车的皮卡姿势也挺滑稽,车头扎进雪堆里,右半车在路基外,也不知怎么开的,能陷出这么个姿势。   “单车来的?”徐远行上前问。   那哥们说着四川普通话,虽然第一次见,但也不觉得陌生,直接递徐远行一根烟。徐远行推回去说我不抽,他就自然地发给赵君澜、绞盘大哥他们。   烟一点,吸一口,这才开始骂人:“老子跟车队来的,傻逼们把我扔下自己跑了。说去阿尔山市等我。”   “不能吧?你们车队家伙事应该也齐全啊!”绞盘大哥说。   “别提了。”川卡一挥手:“别提了。”   “我们看看吧!”徐远行在他车前车后走一走,这个救援的确不简单,要先铲雪,再将车向后拉二十五公分,再去车头向道路内侧拽。   “我们都有救援证。”绞盘大哥拍一下川卡的肩膀,生怕他不让救似的。   青川不怕麻烦,在路上碰到谁遇到困难顺手就帮忙。这群疯子压根就不在乎目的地,耽误的时间干夜车也能给赶出来。小扁豆的小锹终于又派上用场了,曾不野也被徐远行逼着去铲雪。理由是她早上吃那么多,不干点活放屁指定特别臭。   “你怎么满嘴屎尿屁的。”曾不野回他一句,就跟小扁豆去了。   第一锹雪铲起的时候,就让她想起大年除一她孤零零的单车在服务区,雪要埋了她的车。她奋力挖雪,路过服务区去厕所的人得空也都帮她铲几下。那时实在没有什么感觉,这一天才想起那些陌生人,真的也是可爱的人。   小扁豆像个永动机,小胳膊不停地挥舞,还让曾不野看她的小锹是不是快到只剩影子。曾不野就说:“那倒也没那么快。”   这次小扁豆没哭,反而更快地挥舞手臂。曾不野因为劳动出了汗,她感觉自己通透了。   他们安排救援的时候,她和其他女士小孩们在蓝房子前的空地上喝茶晒冬日的太阳。小扁豆拿出自己的雪夹,要曾不野陪她玩。曾不野的是小雪人雪夹、小扁豆的是小鸭子。两个人蹲在那比赛,看谁夹的多。   按曾不野以往的性格,她一定不会让着小扁豆,还要让她输的哇哇大哭。但这一天她的心柔软了一下,因为她意识到,她们的旅途进入了倒数。   那辆被救的川卡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之中,算上她自己,青川车队这一路捡了三辆车了。   “只有你是我们主动捡的。”徐远行说。   “为什么要捡我?”   “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徐远行如是说。   时间退回到大年初一。徐远行坐在车里一整个晚上,对面的那辆车或许是个傻子,也可能是睡着了,她的车一直在原地。徐远行则会在隔一段时间后就下去挪车,不然车要被雪埋了。服务区的工作人员早早上班了,铲雪车也就位了,这孤独的一夜结束了,徐远行走了。   他赶去了集合地。   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城,因为是年初一,店铺都关着。他来到唯一一家开着的旅店投宿。徐远行睡了四五个小时,被外面的停车声吵醒。站到窗前看,看到那个姑娘的车竟然来了。   那一刻他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在那样一个茫然的、孤独的、愤恨的暴雪天气,命运将同一个人推到他面前两次。   徐远行不相信命运的。倘若命运真的可靠,那他原本可以免去很多笑话和痛苦。他站在窗前,透过窗上的冰霜,隐隐约约地看着那姑娘走进了旅店。她的房间就在他隔壁。   她很安静,应当是进门就睡了。但她睡觉并不安静。她交替着说着什么话,有时叫着爸爸、有时在骂人。她应该很伤心,因为她会在梦里抽泣。   她还会自言自语。   第二天车队出发的前,赵君澜对他说:“我昨天还以为你新拉了别人,感情不是咱们的人啊?”   “不是。”徐远行说。   “那这是什么缘分啊?大过年的在这遇到了。”   不是。是除夕夜,我们就相遇了。徐远行这样想,但并没纠正他。他在赵君澜的怂恿下,留了一张纸条给她,然后就上路了。   徐远行想,命运绝不会再把同一个人推到他面前三次,而连长相都不让他看清!但命运就是那样神奇,他们再一次相遇了。   徐远行无法对这样的奇遇置之不理。他想,生活已经够无聊了,这样有趣的事竟然发生在他自己身上。这样有趣得事,想想就很神奇。   “所以我哪里不一样?”此刻的曾不野问他。   徐远行大笑着说:“因为你骂人脏啊!因为你厉害啊!因为你有病啊!”   曾不野就耸肩,说的没错,她骂人也的确是脏。她也不能嘲笑徐远行是个糙人,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屎尿屁下三路呢?   嘴欠让徐远行开心,曾不野没还嘴让他更开心。他竟然能在跟野菜姐的“对垒”之中扳回一局,可见他多么厉害。他开心地哼着: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尽管南腔北调,但声音像长了翅膀,一个劲儿往曾不野耳朵里钻。   她看着窗外,耳垂不知不觉红了,又被冬日的阳光打透了。他偶尔看她一眼,看到她红了的耳朵和沉静的侧脸,心就会痒一下。   因为命运的推动,他没有任何抵抗,提前入局。因为没有抵抗和偏见,他看到了她那颗生病的心之下的很多特别的东西,看懂了她的挣扎和自救。   其实怎么能算他捡了她呢?   是她自己,选择在除夕夜出发。是她先出发了,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他们。她握着自己的命运之绳,勇敢地选择。   头车此时播报:   左边有情侣在亲嘴儿。   曾不野看过去,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们挺抗冻。这冰天雪地的,别说亲嘴儿了,她只想把脸都包上。徐远行就坏笑了一声。   曾不野说:“你要是不能好好车,你就滚下去。”   徐远行哼了一声:“你心虚什么?我说什么了?”   曾不野哪里是心虚?她只是觉得别扭。好在白狼峰到了,她开门就下车透气去了。   阿尔山这个地方哪里都是美景,景区里有,景区外也有。倒也不必做多完整的计划,走到哪停在哪,大兴安岭永远不会辜负你。   很多人会在白狼峰看日出。   徐远行曾在这里看过。   他记得那天刮着很大的风,但不影响太阳出来。他站在白狼峰山顶,看到太阳将大兴安岭的染成粉色。他一遍一遍感叹:牛逼!   这一天的白狼峰同样没有令他们失望。   他们朝林子里走,那里空无一人,雪面上只有他们的脚印。唯一显嘈杂的竟然是脚印。   树林阻挡了风。   曾不野站在那里,闭上眼睛,所有的风景好像都会说话。风在呢喃,鸟在轻啼,野兔子擦着树根,“嗖”一下消失了。   爸爸,今天我感受到了幸福。她默默对曾焐钦说。她封闭已久的感官在慢慢打开,她好像重新与这个世界建立起关联。那应该会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吗?   她仰起头,看到树枝于空中交错。那种感觉很神奇,好像整片树林都在拥抱她。   不,是真的有人在拥抱她呢。   小扁豆抱着她的腿,大喊:“野菜姨,我要尿尿。”   “找你妈去。”   “我妈不在。”   曾不野就拎着她要往外走,她却夹着腿快哭出来了:“我憋不住了。”   “你!”   曾不野大喊一声:“都退后!”男人们吓一跳,曾不野说:“赶紧的!”   “她有尿羞症。”徐远行说。   “不是我!”曾不野扯着小扁豆去找树。小姑娘真的憋不住了,尿完的一瞬间抱着曾不野大腿就哭了。   曾不野以为她让蛇咬了,慌忙低下头去看,没有蛇,她松了口气。   小扁豆抽抽嗒嗒地说:“冻,冻,冻屁股。”   曾不野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边笑边帮小扁豆提裤子。然后双手搂住她的大腿,抱起她向外走,想把她送到车上暖和暖和。   没走几步她就气喘,抱怨道:“你每天吃的是钢筋水泥吗?你怎么这么沉?”   绞盘大哥上前接过小扁豆,对曾不野说:“头一遭。这是我们头一遭让别人带着尿尿。她是真跟你好啊。”   “那我真荣幸。”曾不野哼了声,顺手拍了把小扁豆的屁股。   这一天她好像不太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她自己也说不清。   当他们终于到了童话小镇阿尔山,坐在热气腾腾的店里等待冰煮羊的时候,赵君澜小声对曾不野说:“队长这人说话没谱,但我好奇心实在是旺盛。你俩,是不是,搞对象呢?”   曾不野说:“是啊。有问题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3个霸王票、37瓶营养液~ 第19章 小城日落   赵君澜看着曾不野那带笑不笑的神情,哧一声:“你还不如我们队长呢!队长是不靠谱,你压根就是没谱。”   “那你还问我?”   “在问你之前我不知道你这么没谱。”   “就是搞对象呢。”曾不野给赵君澜洗脑,向他凑了凑,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你想想,人类的对象是不是都是按照这个流程搞的。从相互认识到感兴趣,从感兴趣到有了好感,从有了好感到最后滚到一起。”   “所以呢?”   “所以我们现在有了好感,是不是约等于在搞对象?”   曾不野这套逻辑格外的顺滑,此刻盯着赵君澜,好像要控制他的大脑,强迫他认同一样。   赵君澜认真咀嚼良久,最后问她:“你是干传销的吗?”   “什么是传销?”小扁豆耳朵尖,听到这一句,顺口就问了。   “传销就是能把屎做成饭,不仅自己能吃,还能喂别人吃了。”曾不野答:“然后大家吃完都说好,接着给其他人吃,然后吃的人越来越多。”   赵君澜捂着嘴快要吐了,嚷嚷着要换地方,还不死心地对曾不野说:你俩必须搞对象,因为你俩说话一样恶心。   “这叫臭味相同。”曾不野转头对小扁豆说:“你看,多学点成语是不是有好处?”   小扁豆疯狂点头:“我的野菜姨最有学问。”   大家被她逗笑了。曾不野刚来那天的样子他们都记得,她像霜打的茄子,不爱说话,只闷头吃饭,别人快喝完了,她站起来打圈。那时都没想到几天后她也会妙语连珠。   服务员往锅里倒冰,赵君澜嘴欠:“你们这是自来水冻的冰吗?”   “我们这是出城在山里取的冰。”   大家就点头:“可真厉害。”   出来的早,整个团队“人困马乏”,这会儿被锅的热气熏着,于是就都懒惰起来,也任性起来:“要么今天别走了。反正都这个点儿了,城里溜达溜达。这地方还真美。”   刚进城的时候,远远看到一片五颜六色的房子,马路的尽头被雪山截住,像一个童话之城。大家在车上发出哇哇哇的叫声。这样的地方,耗几个小时走一走,逛一逛,又怎么不算惬意呢?   “那就住这呗。”徐远行说:“反正还早着呢,玩够了一脚油干漠河去,这又不难。”   “川卡”大哥在一边点头:“这才是出来玩。”刚被队友抛弃的人,想起队友咬牙切齿。发了誓要跟青川玩。   曾不野也想去外面走走。这一天的她好像徒增了很多的力气,拼了老命想力竭。冰煮羊的香味拉回了大家的闲聊,于是都闷头吃起来。   433只吃了几口就吃不动了,他几次看着徐远行欲言又止。徐远行看出了他的异样,就故意要他陪他出去买东西,带着他出去了。   “我说兄弟,你魂呢?”徐远行不太爱说教,但他真的受不了433这个鬼样子,他看起来像一个漏气的气球,一直在泄气。现在眼看着憋了。   他这一问,433又要哭。徐远行就骂他:“你给我憋回去!大男人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可是看银河那天你也哭了。”433说:“我能看出来。”   “犟嘴是不是!”徐远行气死了:“我不管了!”   433拉住他:“徐哥,你得管我。”然后噼里啪啦说了起来。徐远行听懂了,433想让“青川车队”为他求婚助阵。   “那你这求婚车队挺昂贵,造价2000来万。”徐远行开了句玩笑。他有心想帮433这个忙,也想到他们的车队行驶在漠河的街道上,开到一个姑娘家的门口,或许是一道很美的风景。   但他还是多问一句:“姑娘愿意吗?”   433点头:“她愿意!徐哥,我知道你们不差钱,我请你们吃饭。到了漠河,我要安排你们最好吃的饭。我去过一次漠河,虽然冷,但是真的好吃。”   徐远行就笑了:“行了,我回头跟大家说一声,到了漠河留出一个小时陪你求婚。你也别垂头丧气的了,出来一趟,天天看你耷拉着脑袋。”   徐远行用力抬了下他下巴:“男子汉,立起来!”   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使不完的劲儿,无论什么时候,那魂儿都聚着,任谁看了都说他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他也见不得身边人整天要死了似的。哪怕像野菜姐那样呢,一会儿要死了、一会儿活过来了,至少还有弹性。   433嘴唇动了动,又要哭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次出来会遇到一群这么好的人:“徐哥,徐队,谢谢你们。”   “废话真多。我要饿死了,进去吃饭吧!”徐远行搂着433肩膀,把他带回了饭馆。里面已经升腾起了热气,羊肉的鲜味悠悠地钻进人的鼻子。大家吃得脸红扑扑的,就连曾不野都开始脱衣服,叫服务员加菜。她摆起东道主的做派,对大家说:“尽管吃,今天我请。海拉尔满洲里徐队请,这是说好的事。”   “说好的事就不能反悔吗?”徐远行问。   “当然。”   那咱俩搞对象到了有好感这一步了,下一步到底睡觉不睡觉?他想这么说,但他不敢。他怕曾不野筷子一摔揪着他衣领子把他拽出去睡觉;又或者筷子一摔,头也不回走了。曾不野这人太不稳定。   “野菜姐请客,那我们要敞开了吃!”   青川车队的人说到做到,转身又加了一轮肉。小扁豆吃得很香,嘴角上沾着麻酱,不时用手指头抹一下,舌头舔一下。小姑娘吃出了一头的汗,再不时用小手扒拉一下头发。这下好了,变成一个“小麻酱人儿”。曾不野拿起湿巾为她擦脸,她就乖乖地仰起小脸儿让她擦。肉嘟嘟的小脸,曾不野甚至顺手捏了一下。   “喜欢啊?”绞盘大嫂说:“喜欢回北京你帮我养吧。”   “我只能做到饿不死她。”曾不野说:“我没有能力养好任何东西,我养的花都死了。我只能养木雕,因为木雕只要不泡水就行。”   “你倒是把自己养挺好,一个人饭量顶一桌大老爷们。”徐远行把话题岔开,起身走到曾不野面前为她倒了杯热茶:“走,吃完了哥带你们压马路去。”   “怎么压?”川卡问。他自来熟,才几个小时就跟大家混熟了。他虽然远在四川,但全国那些有名的越野车队他早有耳闻,今天碰到的就是名声在外的“青川”。他现在要感谢队友的抛弃了。   “吃完跟我走吧!”徐远行说。   阿尔山这座小城,在大兴安岭的群山之间,最美的风景自然都在山脚。就顺着寂静的干净的街道走,一直走到山脚下。推开那个木栅栏,里头有一条幽静的路,可能还有一段废弃的铁路。就沿着铁路走,大兴安岭的冷冽会拥抱你,但你不会害怕,因为那冷冽也足够干净。   走累了,出来,找个地方喝口茶。但是视线一定要好。因为夕阳来了,它会笼罩这座小城。那些错落的蓝色的、黄色的、红色的、橘色的屋顶虽然覆盖着一层雪,但夕阳一照,那颜色又换了一种方式显现了。整个小城闪着温柔的、明亮的光。   “我真希望你也能来这里走走。”曾不野给李仙蕙发了一张夕阳小城,接着说:“我要为我屡次放你鸽子向你道歉。也要为从前我一次次不顾你的感受,把我所有的情绪强压给你道歉。今天才知道做我的朋友多么辛苦,感谢你一直做我的朋友。”   过了很久,李仙蕙给她回:“我养的花终于开了。我没觉得辛苦。”   接着发来一张涕泗横流的狼狈照片,不知道为什么,李仙蕙就是很感动,就是忍不住想哭。   “等你回来,我也辞职不干了,回北京。咱俩一起计划一下旅行。”李仙蕙这条消息之后跟着一个大大的拥抱表情。   “好。”   这座城市可能只是诸多边境城市的一座,她去过二连浩特,感受过远古文明的雄浑;她来到这里,看到一座静谧的童话之城。她不知道后面的旅程还将看到什么,但她已经相信,那一定会是一场又一场奇遇。   今天她的心好温柔啊。   她已经太久太久太久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了。这种真实的、活着的感觉,一点点击穿她佯装的坚强,击穿她情绪的铠甲,让她袒露出来。   她原本也是一个很好的人。她快乐、坚韧、聪敏、可爱。她原本也是这样的人啊!   曾不野就站在街角,看着被夕阳抚摸着的那些漂亮的屋顶。街上车与行人都不多,倘若要走,车开得很慢,行人步履悠闲。   她一个人走太远了,徐远行不放心,一路追赶过来,看到她抬头看着夕阳。夕阳笼罩着她,让她看起来无比温柔。   他紧着跑几步,学着当地人的人口音:“你干啥啊?”是的,别怀疑,阿尔山人讲话就是带着这样热乎气儿的,近乎东北话的。   曾不野指着夕阳说:“你把太阳给我摘下来。”   “我看你像太阳。”   “那你给我买几个烤串儿去。我要烤鸡皮,酥脆的。”对面的街边烧烤,炉子还在冒着烟,上面摆着的一长串肉串儿滋滋冒着油。曾不野感觉隔着一条马路那油都能崩她脸上似的。老板叼着烟,显然对自己的手艺很自信,不时斜抬着眼睛看一眼经过的路人。   “我看你像鸡皮。”   “你去不去?”   “我不去。除非你跟我说清楚,你为啥跟赵君澜说咱俩在搞对象。”徐远行可真是入乡随俗,这才到阿尔山多久,口音已经与当地人无异。这会儿没别人,他可算是能跟曾不野掰扯一下了。   “你不去我去。”曾不野又饿了。那些鲜美的羊肉已经随着她逛小城消化了,现在她还得去干点好吃的肉串。   那老板看见她来,脖子向后一仰,意思是自己进去找地儿。   曾不野就走进这家小店,这才发现里面大有乾坤,坐了不少的人,听说话,基本都是当地人。她挑了一个角落里的座位,很拥挤。   她去柜台拿了瓶小二,又快速点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什么烤鸡皮、烤鹌鹑、烤猪皮,可能怕徐远行吃不惯,给他来了大腰子、蚕蛹、羊肉串什么的。再来两个凉菜。她甩开膀子点,完全不担心会剩下。他们两个的饭量放在任何地方都能称王称霸。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单独吃饭。旅途已经过半,再过几天,他们到了漠河以后,曾不野就要提前跟他们分开。是的,法院白天通知她开庭了,她要回去做准备。但她没跟徐远行说。   出来这几天,像神仙过日子,没有什么烦恼。但烦恼本身并没有消失,它还在那。因为人类擅长自我欺骗,所以它显得无足轻重。不同的是曾不野看待烦恼的方式。从前事情没解决,她就会一直耗着,直到力竭了,事情解决了。这一天呢,她想,走一步算一步吧。   事缓则圆。是这个道理吗?她不知道。   “喝点儿?”她说。   “喝点儿。”徐远行把酒杯推给她:“你酒量怎么样?”   “说实话吗?”   “说实话。”   “实话是发挥好的时候,我能一直喝;发挥不好,一杯倒。”   徐远行噗哧笑了: “真能吹牛逼。”   曾不野也皮笑肉不笑一下。   她实在很欣赏青川车队这种任性的活法,想在哪停下就绝对不走,这个突然悠闲下来的下午、黄昏和晚上,让她紧绷的神经一下就松了。神经松了,人就开始慵懒,慵懒了,就开始觉得满足。   “整点主食。”徐远行这一口阿尔山话真是顺溜,听的人心里很敞亮。曾不野重复了那个“整”字,也学他:“整点。”   “炒方便面。”   “行。”   俩人都伸手拿那头蒜,真是有十足的默契。这让徐远行觉得,命运诚不欺我,果然推给我一个跟我如此有缘的人。   “你也吃蒜啊?”他问。   “我又不跟你亲嘴儿。”曾不野说。   “…”   徐远行真的就翻了个白眼。曾不野这种没有什么性别特征的说话方式他简直太喜欢,天地旷野养成了他粗犷的性格,实在受不了被约束。有时跟姑娘说话格外注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以免让别人觉得不舒服。曾不野这人说话比他还野,她说话野,但是不下流。这太难得。   炒面是用长方铁盘子端上来的,这正合曾不野心意。她格外吃不了那些用小碟子小碗装着的东西,不为别的,她食欲好的时候饭量极大,那些小碗小碟子太繁复,她看着就觉得很累。这一铁盘多好,放俩人中间,只要脑袋微微一伸,就能开吃。   这俩人可真是吃到一起了。头往中间一凑,一口蒜一口炒面,虽不言语,但场面很是热火朝天。不出五分钟,就吃个底儿净。   徐远行吃开心了,主动提了一杯。这旮旯里的小桌子,提杯都不用伸胳膊,不够他施展。他别扭地捏着小酒杯说:“喝一个啊。养鱼呢?”   曾不野就跟他碰了一下,仰头喝完了。徐远行反倒怂了,说:“别啊,别喝快酒啊!”   曾不野低下头作势要把喝进去的酒吐回到杯子里,徐远行眼疾手快拿走她杯子:“你别玩埋汰的啊!”   于是曾不野“咕咚”一下,咽了。   徐远行被她逗笑了:“其实你这人特好玩。看着蔫,但真挺好玩的。”   “哪好玩?”曾不野问。   这又问住了徐远行,哪好玩?总不能说她开得起玩笑好玩吧?他就随口一说,她立马上纲上线。   “喝吧喝吧。”徐远行收声,俩人默默喝起了酒。在这个小馆子里不用聊天,光听别人聊天就很好玩了。大兴安岭把当地人养的很粗犷、直接、有趣。他们形容某个打小姑娘注意的青年是“长得跟个癞蛤蟆似的”、说谁被撞车了不知道打交警电话“跟个傻狍子似的”,谁中了一万块钱彩票“跟疯驴一样高兴”,还有老头有十二个孩子“像耗子一样一窝一窝下崽”…   曾不野都被逗笑了,支着耳朵收集这人间轻喜剧。徐远行也是,旁边那桌不知道怎么静下来了,他还回头问人家呢:“后来那男的娶到媳妇儿了吗?”   给人问得一愣,说:“你听上瘾了咋的?”   餐馆里其他人就都笑了。   外头烤串儿的老板还是那副德行,嘴里叼着的那根烟也不知是永远着不完还是又换了一根。   曾不野想:这些人可能也有烦恼,但他们能开解。凡遇到什么事,当玩笑似的说一说,事情好像就过去了。那我呢?我怎么就开不了口呢?   我为什么羞于表达呢?谁会真的嘲笑谁又会真的在意呢?   “琢磨啥呢?跟个呆头鹅似的。”徐远行推她额头一下,他算学到精髓了,无论什么事儿,你都能找到动物形容。   羊腰子上来了,他拿起来一看,该说不说,烤得真好,焦香冒油。咬一口,哎呦呦一声,让老板再来一个。反正曾不野请客。   “你后来给钱了吗?”曾不野突然问他。   “你这么关心我啊?”   “我好奇怎么能从你手里源源不断骗钱。等我学会了,我就不用赚钱了。只要安心骗你,就能靠我自己的努力过上富裕的日子。”   “没给。”徐远行说。那天看完银河,他想通了一件事:父亲因为给予他一条生命,所以理所应当地把他当作提款机,这是对亲情的亵渎。如果他一直没有底线地付出,也是对母亲的亵渎。妈妈把他养这么好,不是为了让他被人勒索的。所以他听了曾不野的话,拉黑了他们。   还是有电话打进来,但除了认识人的电话,他一概不接了。当他这样做以后,他好像好了很多。   “虽然你人有毛病,但你的建议没毛病。”他这样对曾不野说。   “你虽然没毛病,但你脑子不好使。”曾不野回了一句:“别给了,以后。虽然你看起来挺过钱,但有些人就是负累。我的经验就是丢掉一切负累。你不亏欠任何人。”   “你心疼我啊?”徐远行问。   “对。”曾不野答。   徐远行抬起头看着她,她正发奋吃东西。她自己尚且自顾不暇,还得空心疼他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傻。   在这家拥挤的小馆子里,他们一直坐到晚上九点。出来的时候都用力呼吸,感受了一下含量的空气。   天空飘起了小雪,晚上九点多的阿尔山小城早已经亮起了灯。天气很冷,好在他们喝了酒,通体都热。曾不野已经不流鼻涕了,喉咙也不难受了,她的感冒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痊愈了。这速度快到让她恍惚以为自己压根就没有生过病。   他们安静地走在小城的街道,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异乡人。地面很滑,徐远行给曾不野展示“出溜滑”,让她也来上这么一下。曾不野就也往前出溜一下,两个人像饭馆里头那些人说的“傻狍子”。   徐远行实在憋不住,就问曾不野:“那现在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咱俩究竟能不能搞对象?”   曾不野就那样看着他。   他真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真诚、热忱、勇敢、坚定、善良、果敢,曾不野甚至曾仔细思考过,在她贫瘠的人生里,可曾遇到过一个这么好的人?答案是没有。   “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曾不野突然开口说:“上次你问我有没有朋友,我想给你展示来着。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她叫李仙蕙。”   李仙蕙是曾不野此生唯一的朋友。   曾不野曾不止一次问过李仙蕙:你是不是有被虐倾向?我对你真的不算好,你为什么还要跟我做朋友呢?   是的,她对李仙蕙不算好。   她最糟糕的时候,李仙蕙是她的情绪垃圾桶。她给李仙蕙打电话,会一直说一直说。李仙蕙有事挂断电话,她会打过去继续说。她会在半夜跑到李仙蕙家里,哪怕她在加班,她会坐在她身边,疯狂吃东西。王家明骗走了她的钱,曾焐钦去世了,她的理智和情感都崩溃了。她一直在电话里骂很多难听的话,直到李仙蕙哭着求她:曾不野我求你了,我现在在医院。没有人照顾我,我好难受。我先挂断电话,等挂了水打给你好吗?   她对李仙蕙哪里不算好?简直太糟糕了。   那么曾不野有过别的朋友吗?有过。但那些朋友都不见了。她知道自己实在是一个可恶的人。   她觉得对不起李仙蕙,所以她几乎不敢跟李仙蕙说话了。她怕李仙蕙离开她,但也希望李仙蕙能有更好的朋友。一个能回馈给她同等的爱的朋友。   “我真挺喜欢你的。”曾不野勇敢地看着徐远行,喜欢一个人没有什么可逃避的,何况那个人是徐远行呢。   “但我知道,如果我谈恋爱,那么对方会成为我新的情绪垃圾桶。这个垃圾桶就在我身边,我随时倾倒垃圾,而我不会清扫。”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些天关于你的记忆,关于这段旅行带给我的快乐,就会被“垃圾”淹没。”   曾不野打开手机给徐远行看,她声音有些沙哑,可能是在抑制着不让自己哭:“你看,我只是给李仙蕙发了一张美景而已,她就哭成了这样。你说,我平常得是一个多么糟糕的人。”她把自己剖开了给徐远行看,这段旅行足够好,好到她身上的很多东西都暂时被掩盖了。   “别说了。”徐远行说:“关我屁事。我不会被吓退,但我永远尊重你。”   初一那个夜晚,她睡在他旁边的房间。房子的隔音不好,她说了很多梦话。那时他只是觉得这姑娘做的梦很有层次感,很丰富,并没有意识到那或许是她的人生缩影。   他很心疼曾不野。   你瞧,她又紧紧攥起手了。   曾不野察觉到她的指尖又抖了,就将手塞进了羽绒服的衣兜里。徐远行看看天上的雪,再看看她,轻声说:“没事,大家都有病。”   “那你可以抱抱我吗?”曾不野乞求似地说:“李仙蕙外派以后,再也没人拥抱过我了。”   她的眼角红了,鼻尖也红了,在大兴安岭的雪夜里,她急于寻找一个温暖的怀抱。   徐远行怎么会拒绝她呢?他多想拥抱她啊。在这样的夜晚里,拥抱一个得缘相遇的姑娘。他们明明没讲过太多话,却那么深刻。   徐远行一只手臂环过她肩膀,微微用力,就将她揽在里怀里。察觉到她的身体在颤抖,似乎在抗拒着这个陌生的拥抱,就将另一只手臂伸过去,紧紧拥抱了她。   曾不野靠在他肩头,庆幸他是如此这般一个热烘烘的人。迟疑地将手从衣兜里掏出,轻轻揽住他腰身。   “用点力,白吃饭了啊!”徐远行在她耳边说,这真称不上旖旎,但曾不野觉得安稳。于是她用了用力。   她很久很久都没有过这样的拥抱了。   不,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拥抱。他们没有欲念,没有利益的牵扯,没有岁月的沟壑和情感的利用。徐远行拥抱她,就像大兴安岭拥抱它所有的树木、河流、牛群。   曾不野快要哭出来了。   哭那种情绪也很陌生,嗓子堵住了,想开口说什么,却哽咽了。于是什么都不说,就这样单纯地抱着。   他狠狠抱着她,掌心贴在她后脑上,轻轻地抚着。他安慰她的惶惶不安的颤抖的身躯,那句“没事的,有我呢”像呢喃,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   他轻轻亲吻了她的头发,轻到她没有察觉。她的头发有松木的香气,好像她就是大兴安岭的一棵树一样。   慢慢地,曾不野不抖了。她平静下来,在他怀中微微仰起头,看到了漫天的飞雪。   大兴安岭的雪,一片一片落在他的头上、肩头,也落在她的脸上。凉丝丝的。   她心安了。   他也心安了。   不管爱以怎样的形式开始或结束,他们都知道在这一刻,他们真心拥抱过。   “谢谢你的慷慨拥抱。”她说,并用手推了推他。   “哎呀,黏住了!打不开了!”徐远行的胳膊故意绞在一起,嗷嗷乱叫,说大兴安岭下的不是雪是胶水,把他们黏在一起了。曾不野等他闹够了松手,看到他一脸坏笑,就抬腿踢了他一脚。   “跟我抱感觉好吗?”徐远行得意地说:“下次你得交钱,不能让你白抱。我要靠这个创收,一路高歌猛进奔小康。”   “哪都好,要是你早上吃包子没滴油就好了。”曾不野揉揉鼻子:“那味儿!真腻!”   “…”   “你抱我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生理反应呢?”曾不野冷不丁问。   徐远行真的傻眼了,他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有没有反应要跟你报备吗?我自己能控制吗?”   “那你有反应吗?”   “你能闭嘴吗?”   “能。”   尽管曾不野说话这样大胆,却没有看徐远行的眼睛。夜晚令人沉醉,她已不需要更多的酒。   这一晚在阿尔山的酒店,她洗了除夕以来最好的一个澡。热水冲在身体上,带走白天沉淀下来的寒意,留下一个温暖的她。捧着一杯热水,看着窗外的雪。   空无一人的长街,红灯笼摇摇晃晃,五彩的街灯彻夜亮着。也有深夜归家的人,低头赶路,步履匆匆。   在这个下雪的夜晚,阿尔山小城正在书写属于它的童话。   曾不野在这样的童话王国里,躺在舒适的柔软的床上,沉沉地睡去了。没有梦,没有清晰可见的痛苦,没有意识的抽离。棉被盖在她的身体上,恍惚之间好像徐远行还在拥抱她。曾不野仍旧没把话说完,她害怕徐远行成为她的情绪垃圾桶,害怕自己让他变得糟糕;她也害怕失去。   徐远行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雪。做了一个虚空的动作,仿佛还抱着那个姑娘。   他想,那真是一个可心的姑娘啊!   后来他就睡了,睡得很香,也做了一个挺好的梦。恍惚之间去床头摸纸巾,然而这些都是后话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1个霸王票、22瓶营养液~ 第20章 他的目光   第二天睁眼,雪还在下着。曾不野觉得自己好像凭空多了一身蛮力,甚至跳到地上装模作样打了几拳,还为自己喊了声:漂亮!   倘若曾焐钦看到她这样,也会欣慰。他总劝她学会宽慰自己,学会哄着自己,可她那时总是不懂。   去餐厅经过酒店大堂,看到赵君澜、徐远行二人正坐在吧台那里跟两个漂亮的小伙子聊天。赵君澜见到曾不野就招呼她:“来,喝山泉水咖啡。”   徐远行则不自在地把脸扭过去,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咖啡就咖啡,叫这么花里胡哨。”曾不野说。   赵君澜指指小黑板,上面写着:山泉手冲80一杯。曾不野说不必了吧,我喝30的,我这穷命不必喝80的手冲,我喝不出来。   赵君澜急了,说你必须给我喝80的。你赵哥我今天必须请你喝80的。曾不野说我还没吃饭,赵君澜说你赶紧去吃,就那套东西,你一分钟就吃完了。曾不野就去吃饭了。   这时赵君澜回头看着徐远行,嘶一声:“你不对劲,你怎么没跟她说话?你昨天晚上跟谁喝酒去了?我满阿尔山找不到你。就连火车站那铁轨我都看了,怕你想不开卧轨…”停顿一下又说:“咦,你怎么脸红了?”   赵君澜来了精神,神秘兮兮凑到徐远行耳边,极尽威逼利诱,想知道究竟有什么私情是他青川车队宣传委员不能知道的。   徐远行打定主意不告诉他,任他如何猜测,他就不说。   “指定跟野菜姐!”赵君澜说:“不然为什么你刚刚不跟她说话,你们两个太奇怪了,刚才都不看对方。”   赵君澜虽然粗心大意,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这俩人看着像做了什么苟且之事似的,不够坦荡!   他准备再探探曾不野的口风。   他没猜错,就那点面包水果牛奶煎蛋,曾不野几口就吃完了。没吃饱,再来一份。前后不过十分钟。   她的山泉手冲刚烧好水,她坐在最边上,与徐远行中间隔着赵君澜。   “你昨天晚上出去吃饭了吗?”赵君澜问她。   “吃了啊。”   “跟谁吃的?”   “关你屁事。”   她也不对劲,按照她以往的风格,她一定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的。   “你们抛弃我!”赵君澜忿忿不平:“我给谁打电话都不接,最后我跟孙哥他们去吃的铁锅炖!你们太过分了!”   曾不野想起那个拥抱,就觉得浑身热了起来。山泉手冲也滚烫,一口下去清甜清甜的。咖啡师就说这手冲好就好在是真的山泉水,他们每周去山里打来的。冬天就凿冰回来存着。   曾不野只是觉得好喝,就问赵君澜:“我可以打包一杯带走吗?当然,我也可以自己买单。”   “不差你这一杯。”赵君澜拿出手机付账:“以后吃独食的时候想着你赵哥!别让我这杯咖啡喂狗!”   “好的。汪。”曾不野说:“我先叫一声,下次还不带你。”   她自己没觉出什么,但别人都笑的开心。端着咖啡下去热车,在户外楼梯那里挡住徐远行的去路,对他说:“JY1今天我自己掌舵,徐队请回吧!”   她一凑近,徐远行就想起昨晚的梦,人就不太自在,向后退了一步。   曾不野就上前一步,他再退一步。   “你躲着我干什么?”她问。   徐远行自然是不能跟她说是因为他昨晚做了一个很值得回味的梦。   “你可能耐了。”他说绕过她走了过去,却又回头看了一眼曾不野的腰身。她穿得鼓鼓囊囊,什么都看不出来。   曾不野才两天没开车,就感觉这车不像自己的。一坐上去,发觉座椅太靠后,脚够着刹车很费劲,就显你腿长!兀自念叨一句,调了半天,终于找着点感觉。小扁豆又来了,整个人被包得只露一双眼睛,爬上她的车。   绞盘大嫂说:“终于啊。终于能上你车了。”   “交给我吧。”   曾不野说完就从包里翻找山楂棒,递给小扁豆一根,她自己一根。小扁豆好开心又能坐上曾不野的车,说要给她表演“大变活人”。她的大变活人就是一件件脱衣服。曾不野让她先别脱,说车里温度还没上来。她偏要脱。曾不野说那你给我下去。小扁豆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但眼睛转来转去。   “有话你就说。”曾不野说。   “你会跟徐叔叔结婚吗?”小扁豆问:“我妈妈说你们两个要结婚。”   ?谣言是什么传的吗?曾不野翻了个白眼:“那你怎么想?”   “我觉得挺好,我爸爸妈妈也说很好。”   “你们都觉得好,那你们怎么不跟你徐叔叔结婚?”   发动机呼呼响着,每日的热车环节永远这么嘈杂。   曾不野回过身看着小扁豆,想看看小孩子是如何看待结婚的。但小扁豆显然已经把这个话题忘了,开始翻起了ipad。   徐远行到底是来了,给曾不野送充好电的手台。她摇下车窗,他把手台递给她,不自在地咳了声。   曾不野抬头看着他:“有事啊?”   “会滑雪吗?”   “怎么算会啊?”   “有口气就算会。”   曾不野把手指头放在自己鼻下试了试:“还行,没死透。”   “今天滑野雪啊。”徐远行敲一下她车窗,走了。   小扁豆在后座“耶耶耶”地喊,曾不野头要炸了,问她滑雪有什么可高兴的,小扁豆下巴骄傲仰起:“我徐叔叔滑雪可帅了!”   “你徐叔叔帅又不是你帅。”曾不野逗她一句,见她嘴瘪了,就吓唬她:“哭你就下车啊!”   曾不野上一次滑雪还是七八年前,那时刚刚认识王家明,他总会安排周末的时间跟她一起出去。恰好冬天,他就拉着她去滑雪。那天曾不野只滑了一圈就觉得头疼,找个地方看王家明在高级道上上下下。她对滑雪兴趣很一般,不知道这玩意儿有什么好玩。因为等了王家明大半天,回家的路上还吵了很大一架。最后当然以王家明的道歉作为结束,只是那以后他们再没滑过雪了。   车开出阿尔山城区的时候,不知怎么,她有些不舍。那座彩色的童话小城曾拥抱过她。她多想掉头去看看。   然而车台里头车在说:“从阿尔山到呼伦贝尔,大家都不走回头路。”   “为什么呢?因为你会发现,由阿尔山出发,到达海拉尔后,无论顺时针还是逆时针,它都是走一个圈。所以我们不走回头路。”   不走回头路。   曾不野看着后视镜里渐渐消失的城市,也跟着念了一句:不走回头路。   徐远行的车就在她车后。两天没开车有点手生,好在这一天433好好开车,在路上不出幺蛾子了。徐远行说他们到了漠河要陪433求婚,但曾不野明明有一次听到433打电话,说“求你,给我点时间”。   大家的故事都隐藏很深,倘若不停下刻意了解,根本就无法发现其身上刻着怎样的光阴。   小扁豆在用儿童手表给朋友打电话,她正在给朋友画饼:说什么毛豆哥哥我下次带你一起来,咱俩去滑雪诸如此类。   等她结束了,曾不野问她:“你搁这整豆子开会呢?扁豆毛豆,有叫黄豆绿豆的吗?”   小扁豆呃了半天,说:“….有….啊….”   曾不野就笑了。她发现大兴安岭人说话很有感染性,这她多久,她也整上当地方言了。   徐远行在后面紧紧跟着她开,路况好,逗她玩呢。他车一跟近,曾不野就故意点一脚刹车。她不是刚上路的她了,生怕被后车顶上来。她现在巴不得送徐远行一个全责,让他知道她不是好欺负的。   他得寸进尺,跟更近,曾不野就按住手台说:“尾车会不会开车,离我远点。”   川卡大哥说:“啊?我怎么了?我跟着徐队呢!”   曾不野这才想起,车队尾多了一辆大皮卡。现在好了,两辆威风凛凛的大皮卡做保障车,青川车队的阵仗自然不必说。曾不野甚至能想象他们以往走一路捡一路,旅行结束到处都是朋友的盛况了。这是青川的风格。   川卡大哥的皮卡改的很好看,开起来的时候虎虎生风。常哥就说:“川卡,跑起来,给点颜色啊!”   “得嘞!”   川卡从尾车加速,去左侧巡航,旗子随风招摇,车身的贴纸很是炫酷。轮毂也很特别,就连不懂车的曾不野都能看出好看来。   后来刮了一阵风,吹落树上的雪花,他们看到了鸟阵在天空飞过。是大兴安岭在为他们送别了。   小扁豆喊:“再见!阿尔山!再见!大兴安岭!”   大兴安岭彻底留在了身后,他们走上了“不走回头路”的呼伦贝尔。   曾不野的摆件里还有一只小驯鹿。   那是曾焐钦热爱雕刻动物的时候,雕给她的。曾焐钦说让她将小驯鹿摆在办公桌上,这样能带给她好运。那时她天真,还为此与曾焐钦辩白过,她说:“什么时候创业要靠运气而不是实力了?有实力的人,自有运气开路。”   后来她明白,甄别一个人是善还是恶,是很难的功课。遇到好人同行,原本就是需要运气的。   那只小驯鹿就在小翼龙的旁边。   “我滑雪可好了。”小扁豆说:“我滑单板的!”   “你可真厉害。”   “那当然了!”小家伙很得意。   她和小扁豆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两个人都不太在乎话题的突然开始和结束,好像有这么个人就行。车里不再是空洞的安静,但也不是令人头皮发麻的吵闹。   这两百余公里的路程就这样过去。后来他们停在一个雪具店,徐远行逼着她买一副双板、鞋、雪镜,然后就带着大队伍浩浩荡荡去滑野雪了。   所谓的野雪,是一座未经开发的山坡,上坡没有传送带,就由不滑的人开车人工传送。曾不野报名开车送人,徐远行嘲笑她:“歇了吧你!就你那爬坡水平上一趟陷一趟。”   “我不想滑。我不太会。”   “那这不是巧了吗?咱徐哥可是高手。”赵君澜在一边帮徐远行吹牛逼,剩下的话曾不野已然听不进去,只顾翻着白眼。   穿雪鞋上板也是难题,她站在那里晃晃悠悠踉踉跄跄,一个人飞也似地停在她面前,说:“大姐,你也没说你连穿鞋也不会啊!”   说完蹲下去,握着她脚踝向雪板里送,指挥她:“踩!”   “踩哪?”   “踩你脑子!”   曾不野抬起手拍他,一个不稳,跌坐在了地上。   赵君澜在一边戴上雪镜,还晃动一下脖子,下去之前对曾不野说:“野菜姐,准备在坡顶坐一天啊?”不待曾不野说话,他已经走了。这漫长的雪坡,人上去了,雪板带起雪花,在一片白茫茫中就消失了。   曾不野还在看,徐远行敲她帽子:“还看呢!小扁豆都出发了!”   滑单板的小扁豆,这会儿像个小战士,对曾不野挥手:“走喽!”转眼也消失了,她的笑声却很大,咯咯咯地,一直笑到坡底似的。   徐远行把曾不野拉起来,再一次指导她穿鞋?   曾不野说了几次让他自己去玩,他都不去。他说:“我今天必须把你带下去。”   “就下去一趟,然后你别管我了。”   “行。”   鞋终于穿好,她面对雪坡却茫然起来。依稀想起“失重感”和“极速感”都会令她不适,于是人就怯懦起来。   “死你都不怕你怕什么速度?”徐远行握住她的手腕:“何况这速度你自己控制的。”   他给她讲解“刹车”,让她控制不住就“刹车”,让她在原地练。她觉得自己还没练好,他已经把她的双手搭在他肩膀上:“走。别跟这耗着了。摔两次就会了。”身体向后,两个人就出发了。   她的手搭在他肩上,她抬头看他,在他的雪镜里看到她自己。他说的什么她几乎没有听清,只觉得他们速度不快,风不猛烈,她并不害怕,而他的下巴很坚毅。风将他的味道带给她,应该是他剃须水的味道,很清冽。   徐远行感觉自己对牛弹琴,气的拍了她后背一巴掌:“你干什么呢!让你刹车!”   曾不野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分开双腿,缓缓刹车。   “你给我好好学啊!学不会今天别想走。”   “你自己玩不行吗?”   “不行!我偏要带你玩,今天你必须给我脱离菜鸟行列。”   “强人所难。”   “三圈过后你再跟我说。”   徐远行了解曾不野。虽然她的名字叫曾不野,但其实她很野。滑雪这种容易上瘾的事,她这种人躲不过的。   徐远行又拉起她的手放到他的肩膀上,曾不野往前蹭一下,他们的距离就很近了。她又抬头看他的雪镜,不知怎么,她很喜欢那雪镜里的她自己。一个变形的、狰狞的的她自己。她忍不住龇牙咧嘴一下,吓得徐远行脸朝后一仰:“大姐你干啥玩意儿呢!你当我瞎了啊!”   曾不野就笑了一下,放在他肩上的手轻轻一推,他们就走了。   赵君澜没说谎,徐远行是滑雪高手。背对着缓坡,仍能很好地控制速度。他一心关注她的双脚,发现她两条腿受力不均,又马上叫停。教她如何控制腿的力度,从而控制方向。   小扁豆滑第二圈了,从他们旁边经过,还慢下速度将手臂伸到头顶跟曾不野比心,大喊:“野菜姨,爱你呦!”雪帽下的两条小辫子飞翘起来,快乐的要飞了一样。   “还不如小扁豆呢!”徐远行嘲笑她,她就瞪他一眼。想起自己戴着雪镜,他看不到,就说:“我刚瞪了你一眼,恶狠狠瞪的。”   “我谢谢你特意告诉我。”   徐远行突然闪到了一边,说:“滑吧!”   曾不野没有了扶手,但她获得了自由。内心仍有胆怯,所以她的动作很慢,时不时刹车。徐远行也不催她,只是慢慢地滑大圈跟着她。   曾不野是快到坡底的时候找到快乐的。   她甚至不小心滑了一个小小的S弯,哇!她忍不住哇了一声。   徐远行没猜错,她抱着雪板上了”川卡大哥”的皮卡后斗,轰隆隆再次上了雪坡。   她以为徐远行该自己走了,但他没有,仍旧在一边跟着她。她切重心,他也切,她去哪,他就去哪。曾不野意识到徐远行并不觉得她是累赘,而是把她当成了真正的玩伴。   那天她在雪场等着王家明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在后来的某一天,在陌生的呼伦贝尔的一个雪坡上,一个认识几天的人,在默默地,耐心地陪她度过了初学者的枯燥无味,让她真正感受到滑雪的快乐。   雪原迎来了夕阳。   如果你也在冬爱过海拉尔,那么你或许会记得,这里是那样的冷,但美景却并没死亡。莫日格勒河畔还有牧民骑着雪地摩托或大马,赶着成群的羊回家;你或许也会记得,西沉的日头光芒落在牧民的后背和羊的身上,它们都是那样暖融融的。   莫日格勒河的两岸还有人在生活,蒙古包或村庄里有炊烟升起。雪原中矗立着一棵孤独的树。   你只要看那棵树盛开的广阔的挂着白雪的枝干,就会知道它的根在这片草原扎得是怎样的深。   不知为什么,只要想到在这样遥远的、偏僻的,冬季鲜少有人问津的地方,那些人还在如常生活着,曾不野的眼睛就湿了。   此时她已经滑了很久,很疲惫了。但是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在燃烧着,她开始喜欢当她冲下雪坡时耳边呼呼的风声,喜欢换刃转向时眼前突变的风景。她也喜欢徐远行从她身边疾驰而去,最终站在坡底那个草垛前远远看着她。   他应该是在看着她的,因为她转弯,他的头也会动。她在哪,他的方向就在哪。   她站在坡顶向远处望,被雪覆盖的草垛倔强地在雪中袒露出原本的黄绿色,很远一个,一直延伸到天边去,变成了夕阳的孩子。有孤独的鸟立在上面,左看右看,很久以后振翅飞走。   风中带着雪和牲畜的味道,也有枯草的味道。树影投到雪地上,变成粉色。   这是呼伦贝尔的夕阳。   他们很尽兴,但还不够尽兴。常哥说送给莫日格勒一个节目吧?他们纷纷应和。   于是他们迎着夕阳,滑向夕阳,雪板带起的雪被风带到天空,带去很远的地方,最终消散。   恢弘壮阔。曾不野想起这个词。   她主动滑到徐远行身边,他站在那,她围着他转圈。把徐远行转得头晕。他挥手赶她:“离我远点啊!”   “我不。”她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27瓶营养液~   23颗虾球 ×1   xcvblkjnb ×1   友情提示:本文所有野外穿越路线、野雪路线都有当地向导。是经允许和授权的娱乐行为。外出游玩请注意安全、爱护环境、遵守当地习俗。   爱你们呦! 第21章 暴雪街头   曾不野是第二天睁眼才体会到滑雪后遗症的威力的。   她的身体不是她的了,因为双腿用力不均,导致她的左半边身子比右半边的疼。尽管走路的时候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但事实就是像两条腿都绑了石头。   去餐厅吃饭路上遇到赵君澜,他见状嘻嘻嘻一笑:“怎么回事?野菜姐的腿看着比嘴还硬呢!”   曾不野上下扫量他一眼,那目光很吓人,赵君澜估摸着她说不出好话来,忙举手投降:“我错了,你闭嘴,你不要说。”   曾不野就哼一声,俩人慢吞吞去了餐厅。   徐远行竟然不在。   “你徐哥没起?”曾不野问赵君澜。   “我徐哥出去了。”赵君澜说。   “这么早出去了?”   “别提了。”赵君澜有点烦:“回头让他自己跟你说吧!你倒是关心徐哥。”   赵君澜早已把曾不野当成朋友,虽然两个人天天拌嘴,但并不影响感情。曾不野腿疼,一坐一站更是要命,就指挥赵君澜给她拿吃的。偏巧她这一天早上想吃的东西多,于是赵君澜一趟一趟跑:烤面包片要刷黄油和巧克力酱、煮碗面条儿里面得放青菜、小馄饨得加调料、鲜榨果汁要把西瓜汁和胡萝卜汁兑一起…赵君澜跑了十几分钟,终于伺候完曾不野。坐下后他小心翼翼地说:“你知道吗?你是我见我最能吃、事儿最多的女的…”   曾不野没忍住,噗地笑一声。   她当然知道自己有时候能吃、也的确事儿多。是赵君澜那忍不住说她又怕她不高兴的样子很可爱。她拍拍赵君澜肩膀,说:“你再帮我拿盘水果,这样你就不用吃一半再折腾了。”   “我欠你的啊?”赵君澜一边说一边去拿,怕曾不野这也吃那也吃,什么都夹一些给她。   曾不野的目光几次三番在餐厅里找,都看不到徐远行。也是奇怪,平时吃饭并不觉得徐远行这个人有什么重要。但他不在,她真的觉得吃饭少了些乐趣。   赵君澜发现了,就对她说:“别找了,出发前能回来。待会儿给他打包点。”   小扁豆这一天扎了个两个冲天髻,像个小哪吒。看到曾不野就跑到她旁边,也不等别人邀请就自己拉出椅子,要跟曾不野一起吃早饭。   “生一个吧。”赵君澜说:“不行你自己生一个吧,长到四五岁就能指使她给你拿早餐了。”还对自己帮曾不野跑腿的事耿耿于怀呢!   小扁豆不是赵君澜,她非常乐意帮曾不野跑腿,一趟一趟的。绞盘大嫂坐旁边那桌,对绞盘大哥说:“你瞅瞅,跟个跟屁虫似的!”   “这就叫缘分。”   缘深的结果就是,在这餐饭吃完以后,小扁豆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她希望曾不野能跟她一起梳两个冲天髻。曾不野拒绝她,但她说:“我刚刚帮了你好多忙啊野菜姨。”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曾不野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好心情,答应了她的要求。但她自己不会梳,只能麻烦绞盘大嫂。大家陆陆续续来吃早餐,都围着看热闹,说:嘿!这今儿到了满洲里,还不得让俄罗斯人抓走!   曾不野平时看着没有什么生命力,出来玩这几天几乎没有好好梳过头。当绞盘大嫂把她的头发梳上去的时候,露出了一张很标准的鹅蛋脸。   绞盘大嫂走到她前面,抬起她的下巴端详她的脸,半晌后说:“多招人喜欢啊!”   没人夸过曾不野招人喜欢。   她就不是个招人喜欢的人,可她到了这里,有人捧着她的脸说她招人喜欢。   “人就是要好好吃饭。”绞盘大嫂说:“你看你吃饭好,气血多好。”   “是吗?”曾不野疑惑地问。   “是啊。”绞盘大嫂把随身镜递给她:“你看。”   曾不野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照镜子了。她不喜欢照镜子。她总是觉得镜子里的人像是没长骨头,又或者得了什么营养不良的病,一张脸要么面无表情,要么眼眶乌青。曾焐钦刚离世的一个夜晚,她去卫生间,无意间瞥见了镜子里的自己。那个人她根本不认识。她站在镜子前端详那个人,尝试咧开嘴角,或者用掌心推着脸皮,试图推出一个她熟悉的样子来,她失败了。   现在镜子里的这个人她也不认识。她梳着两个冲天髻,脸庞饱满,面色红润。将镜子拿远点,还是觉得陌生。   梳这个发型戴不了帽子,牵着小扁豆出去的时候,风吹得她的脑门子冰凉。小扁豆倒是裹严实了,只有她饱满的额头在寒风里晾着。徐远行已经回来了,接过赵君澜给他打包的早饭,看到曾不野出来,眼睛就亮了。   曾不野好像被神仙吐了一口仙气,整个人都活了起来。就连她的眉眼都清晰起来。原来她有一副浓眉,原来她的脸饱满又立体。   “眼睛都掉人身上了。没见过美女怎么着?”赵君澜在一边小声揶揄他,换来他的一脚。   “整的跟个哪吒似的。”他大声对曾不野说。   曾不野懒得搭理他,捂着脑门子上车,避免被吹傻了。徐远行跟在她后面,上了她副驾。   “干什么?”曾不野问:“你上我车干什么?”   “陪你热车。”   “我不用你陪。你在我车上吃东西,弄我一车味儿!你怎么不回你车上吃!”   徐远行一边吃一边笑,他本来心情很糟糕,曾不野这一如既往的稳定发挥把他逗笑了。   “我爸来了。”徐远行说:“昨天晚上,他们坐飞机来的。”   “现在呢?”   “我爸在我车上。”   “啊?”小扁豆突然啊了一声:“徐爷爷来了?”   “对,你怕的徐爷爷来了。”徐远行说。其实是故意逗小扁豆。他们的确来了,也的确要求徐远行带他们一起,徐远行拒绝了。他去看了一眼,他们活的好好的。顺手给他们报了个团,要交钱的时候想起曾不野的话,就没交。让团长跟他们见面收钱。   对,徐远行跟曾不野学会了:去他大爷的!活不起就别活了!他在那个瞬间满脑子都是曾不野,他想他一定要当面跟她道歉。她应该开个培训班,教人怎么不当人。   车队要出发了,这些徐远行还来不及跟曾不野说。他真的太想跟她倾诉了,所以下车前跟她说:“晚上大家要在满洲里的酒吧喝酒,我跟你仔细说。曾不野,我先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教会我不要脸。”   徐远行说完关上车门走了,曾不野则撇撇嘴,两个冲天髻随着她撇嘴也动了下。扭头指着自己鼻子问小扁豆:“我教他不要脸?”   小扁豆抱着肩膀做瑟瑟发抖状:“徐爷爷可吓人了。”肉乎乎的小手将脸捏成一团:“徐爷爷这样,不会笑。”小扁豆不喜欢徐远行的爸爸。老头跟着他们玩过一次,阴森森的,小扁豆见到他就跑。   曾不野就摸摸小扁豆的头,说:“你给我靠回去,待会儿路上你乱动我给你告你妈。”   这一天他们要走一段著名的海满一级公路。   这真是一条很美的路,春季路边繁花盛开,夏季水草鲜美,秋季金黄遍野,冬季白雪皑皑。   头车播报路况:今天下午有大雪,青川赶在下午两点前到达满洲里。海满一级公路经常有牲畜穿路,听头车指挥,注意避让。   头车向导没骗人。   他们上公路行驶15公里,就遭遇了老牛拦路。   那真是一头厉害的牛,不知怎么越过了公路的绿色围栏,在路上走来走去。大家停车不动,它倒是悠闲,站在车道中间,谁也别想过。   那地面也不知有什么,它低着头在那里拱。常哥身子伸出来给牛拍照,一边拍一边说:这玩意儿得多好吃!   小扁豆掏出一根香蕉来,让曾不野给她开窗。曾不野开了,她大喊:“来啊!来吃香蕉啊!”   牛真的听懂了,朝他们走来,车队才陆续发车。   曾不野觉得自己的眼睛能看到几十公里外的地方,如此宽阔的视野实属罕见。这一路被牛马拦路,走走停停,终于赶在雪下大前出了高速。   远远地看着那座城市有很多高的圆顶建筑,玄幻得像海市蜃楼。进城的时候浩浩荡荡,马路边来“遛弯”的俄罗斯人也会向他们看。   小扁豆要去看套娃,曾不野想压马路,常哥想去拍建筑,孙哥想去卖唱…这一大堆人各有想法,最后决定各干各的,晚上去酒吧集合。原本徐远行请客吃俄餐,最终变成了“全场喝酒徐总买单”。   曾不野扎了大半天的哪吒头终于拆掉了,头皮生疼,头发被卷出了夸张的大卷,像刚被电击过一样。顶着“电击头”走在满洲里的街头倒是不稀奇,因为很多俄罗斯姑娘的头发也像被电击过似的。倒是应景了。   赵君澜、徐远行、433还有川卡,打定了主意要跟着曾不野压马路,走在她后面像四个保镖。曾不野根本没有目的地,她只是想闲逛。她的闲逛再总结一下,就是累了就坐下,休息好了就走。她也不进商店,也不买杯喝的,就是纯拉练。   前一天滑雪后遗症还没消退,今天甩开膀子走,这姿势多少有点滑稽了。赵君澜走急了,就对她说:“你歇歇行吗?”   “我消酸呢。”曾不野说。   “…”   赵君澜等人终于受不了,找了个地方躲清净去了。   只剩徐远行跟曾不野。他终于得着机会跟她说说今天早上的事。徐远行说看见他们的时候他心里不像从前那样堵了,他们说什么话,他就在心里说放屁。有时也忍不住,让他们闭嘴。他跟曾不野学会了无视。   “我没教你无视。”曾不野说。   “但你的态度就是无视。你对什么不喜欢的事就直接无视。”   “好吧。”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着,就连雪下得更大都没有察觉。徐远行没觉得什么事不能跟曾不野说,他并不想隐瞒自己的过去以及自己的愚蠢。曾不野也没有因此嘲笑他。   他们就是这样说着话,在暴雪的满洲里街头。风吹着曾不野的爆炸头,有时会把一缕头发吹到徐远行的脸上。湿漉漉的挂着雪的头发。他们像走在异国的街头的情侣一样,无话不说。   有一辆三轮车绑着很多气球,老板正站在那看雪。气球被风吹得整齐向左向右,好像在跳舞。曾不野喜欢那只怪兽气球,让徐远行给她买。徐远行回来的时候拿着两只气球,一只是怪兽,另一只是公主,都递给她。   她左手握着怪兽,右手握着公主,又继续跟他走。   曾不野终于跟徐远行说起她乱糟糟的生活。她说她被前男友骗走了很多钱,法院判他每年归还定额;说创业合伙人卷款跑路,留下一堆烂摊子给她。她费劲周折找到对方,现在终于要开始打官司了。她说她其实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去世了,是爸爸把她带大的。但是爸爸也去世了。   “最近这些年一直在经历坏事,一件又一件。”曾不野说:“我变成了一个悲观主义者。”   徐远行其实对她所说的事并不意外,因为年初一那个晚上她做的梦大多关于这些。这都是于她而言悬而未决的事,要一直一直占据她的心神。他只是听着,并没开口规劝。只是偶尔帮她拉一下眼看要缠到树上的气球。   曾不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得那么多话,她只对李仙蕙这样的。在她身边没完没了地倾诉、痛骂。李仙蕙带给她安全感,现在站在她身边的只认识了几天的徐远行也是。   她觉得自己又犯了那个老毛病。   她总是无缘无故相信别人,别人只要端出一点真心的姿态来,她就觉得那个人是好人。然后她就开始掏心掏肺,最后她会被骗。一次又一次。她的智慧并没有因此而增长,反而换来一身又一身的伤。所以她开始害怕与人接触,她知道遇到一个纯粹的好人,要有天大的运气。而她,几乎没有这样的运气。   现在她又开始了。   徐远行对她好,她就觉得他是一个好人。他带给她安全感,她就开始冲破了底线。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只是在倾诉,徐远行并没有要求她付出任何东西。他对她的索取也只是借她一副耳朵,也把他自己满肚子的委屈倒出来。仅此而已。   “徐远行,你早上不在,我饭都没吃好。”在沉默了一段路后,曾不野停下了脚步,面对着徐远行这样说。   高高飘着的气球将她“夹”在中间,公主与野兽都在风中。   “赵君澜可是说你把那些东西全吃了。”徐远行说。   “吃是都吃了,但滋味没那么好。”曾不野说。   徐远行的心就跳了起来。   依照他从前的性格,定是要接住曾不野这暧昧不清的话的,他会说:怎么着?都到这个地步了,还假装没事儿人似的呢?但对方是曾不野,他有点不敢。   徐远行是很怕曾不野的。因为她身上存在着很多变数和迷雾,他了解她这样的不确定性。而他,其实跟她一样,不太敢轻易开始一段感情了。遇到好人,太难了。   “徐远行,下次不吃早饭记得跟我打报告。”曾不野说。   “…行吧。”徐远行说:“但你又不是我女朋友。”   “我可以是。”   她的声音很低,徐远行只看到她动了动嘴,并没听清。向前走一步,头低下来,大声问:“你说什么?”   曾不野就站直身体,大声说:“我可以是!”   徐远行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以为男人、女人间要经历很多次的试探、推拒、拉扯,要经过反复的试探和考察,然后才会相爱。但曾不野不是,她省却了所有的流程,就这么直接地给他一个答案。   “我可以是。”曾不野又大声说:“但我无法保证这感情能持续多久,可能几个小时、几天…”   “别说废话了。”徐远行骤然向前,低下头抵住她的嘴唇,手心捧住了她的脸,那张满润的脸。他干燥的嘴唇紧紧压着她冰凉的、湿润的嘴唇,微微睁着眼睛看着她。   她也睁着眼睛看他。   徐远行慌乱了,后退一步,离开了她。大雪掩盖了表情,车水马龙也掩盖了心跳。   “你涂点唇膏吧!”曾不野伸出小手指,用指腹碰触他嘴唇上的干皮:“像刀片。”   “你见哪个男的在外面玩还要带唇膏?”他问。   “那我帮你涂。”曾不野掏出唇膏涂在自己嘴唇上,又假装向他面前凑,徐远行倔强地别过脸:“你又来恶心的。”   曾不野就撇撇嘴:“做梦吧你!”   一边路过的俄罗斯人人高马大,但要看跟谁比。跟徐远行比,能打个平手。是他靠她很近的时候,她才发现他的体魄像山一样。   曾不野曾听说有人在旅途中发生过很多烂俗的故事,今天她亦不能免俗。但那感觉并非像别人说的是一场偷欢,而是真切的喜欢。她这人真的挺坏的,她贪恋了当下,顺从了心意,但她又并不想有太多的牵扯。因为她并不愿意再赌一次运气了。她只想快活几天,她相信徐远行也是这样想的。   就像那些帖子里写的一样,旅行结束,情感告一段落。青川的队长从不拖泥带水。   徐远行的宽肩膀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他自己并不在意;头顶也落了雪,他也不在意。   曾不野就帮他拍打肩头的雪,他也没闲着,也帮她拍打她帽子上的雪。曾不野的脸被冻红了,那张饱满的脸,一看就是好食欲喂养出来的。加上她睡了几天好觉,眼底的乌青消失了。眼神也明亮了。徐远行真的忍不住,伸手捏了她脸一把。   真好捏。又捏一把。   曾不野终于反应过来,迅速伸手捏住他的脸,咬牙切齿地说:“给你脸了?你再捏试试!”   徐远行就又捏住她的脸。   两个人像要干架,都逼迫对方先松手,但他们都是犟种,都不肯松手。但徐远行到底是略逊一筹,舍不得用力捏,只用指腹贴着她的脸。   曾不野头一偏,甩开他的手,又狠狠用力捏了他一把。   “我以后要娶媳妇儿的话,就娶你这样的。”徐远行突然这样说。   曾不野就看着他,等他把话说完。   徐远行有点不好意思,眼神飘忽了一下,就羞赧地笑了:“你这样的媳妇多好,脾气爆、性子直、嘴特损,藏不住什么心事,指定是好人;能吃能造的,体格看着挺好。你不吃东西不睡觉的时候另说。”   “还有吗?”曾不野问。   “嘿嘿。”再有徐远行就不能说了,多少有点下流了。他不能跟曾不野说他对她有很强烈的欲望,虽然他在极力藏着,但他愈发忍不住了。上午看到她从酒店出来的时候,他真的很想咬她脸一口。   “我以后要嫁人也嫁你这样的。”曾不野说。   “为什么?”   “看着就活好。”曾不野可不像徐远行一样,她毫无顾忌。此刻适时打量一眼,看到他的手迅速挡了一下。   “你好歹…好歹…是个女的。”徐远行不是没被人调戏过,唯独曾不野让他不自在:“你注意点行吗?”   “行。”曾不野假装用手遮住脸,眼睛从指缝里看出来。恶魔气球呼呼地转,看着像真恶魔。   单就这一眼,就让徐远行膨胀。他指指曾不野,无奈转过身去假装生气。脑子里在想鬼故事,心里默默喊:下去,下去。   曾不野什么不懂呢?这会儿只是安静站在那等他。他宽厚的脊背绷着,有点无助又着急的等他的欲念回落。还要假装生气。徐远行如此可爱,如此惹人怜。她那颗心真的一动再动,恨不能走上前去拥抱他,拥抱这个“漂亮男人”。   不忍心再逗他了,自己先走一步。徐远行是很久后才追上她的,他也累了,让她不要再熬鹰了,就把她拽进了路边的咖啡店。   满洲里这个地方是很神奇的。   满大街的俄罗斯人,让你分不清是在国内还是国外。咖啡店的名字很内蒙古,但里面的提拉米苏却是融合了俄罗斯甜品的口感。   这家随便走进的咖啡厅也不例外。   推门进去风铃叮当作响,里面的客人在轻声闲聊,并没有人看向门口。曾不野费力地把两只气球弄进店里,找了一把椅子绑上去,然后跟着徐远行去前台。   徐远行又抛出经典名言:“来都来了,奶皮子咖啡得喝一杯吧!”   “来都来了,多整点。”曾不野说。   两个人恰巧都不扫兴,甚至兴致冲冲。格瓦斯美式、奶皮子咖啡、蒙古包蛋糕、提拉米苏蛋糕,都来着。   奶皮子咖啡杯上印着蒙语,咖啡上盖一层奶皮子,上头洒着炒米和两块牛肉干;格瓦斯美式气儿真足,看起来像汽水刚开盖;蒙古包蛋糕真的像一个蒙古包。都挺好玩。   曾不野喝一口奶皮子咖啡,嘴唇上沾着炒米,吧唧吧唧嘴说:“不错。”把杯子推给徐远行,让他也尝尝。徐远行要起身找店员再要一个杯子,她说:“别装了。喝吧。”   徐远行又嘿嘿一声,喝了一口。   两个人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街道放空。曾不野现在开始后悔刚刚没命地走路,现在好了,她的两条腿灌了铅了,停这么一下,抬都抬不起了。好在下午再没别的事,他们可以在这里多耗一些时间。   温暖的咖啡店,舒服的靠椅,还有低声的讲话声,都很适合睡觉。曾不野缩进椅子里,徐远行跟她说的话她听不清了。   她睡着了。   身体酸疼酸疼的,她不时皱着眉调整一下。有时做了噩梦似的,腿不自觉抽一下。徐远行见她这般,就把杯子挪远点,然后头往靠背一仰,也睡了起来。   徐远行真的累了。   他昨晚几乎没睡觉,父亲的事让他心烦。这一路上他都心神不宁,生怕他们再出什么幺蛾子。好在,好在跟曾不野走了这一路,把心里的烦恼都倒了出去,才让他没有心事。   此时睡得安稳,甚至偶尔发出轻微的一两声鼾声。外面大雪簌簌地下,仿佛要给他们造一张安稳的床。   服务生人很好,见他们睡了,就提醒旁边的外国人小声讲话,走路的时候轻手轻脚。这一切都让满洲里变成了一个温柔的地方。   曾不野不知睡了多久,睁眼后看到外面天黑透了。路灯已经亮起,雪还在下着,积了很厚一层。   群消息一直在闪,问队长和野菜姐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到喝酒的地方。曾不野就踢了徐远行一脚,后者睁开眼睛茫然四顾。   “我睡着了?”他问。   “你睡着了。”她说。   “不,我没睡着,我就是闭眼睛歇一会儿。”   “那你这眼睛闭挺久,他们已经开始喝了。”   徐远行腾地站起来:“走走,快走。”   “你急什么?”   “去晚了他们要开你玩笑。”徐远行脸皮厚不在乎,但他不能不在乎曾不野的。他甚至跟曾不野商量,要她待会儿先进门,别人问她徐远行去哪里了,她假装不知。而他晚些进去,吸引火力。   曾不野觉得他多少有些欲盖弥彰了,这没脑子的样子真的更显可爱。   两个人又一前一后走进风雪里。   徐远行故意放慢脚步,等着基本走不动的曾不野。酒吧不远,一公里距离,但穿过一公里的风雪,就很远了。   曾不野拽着两个累赘的气球,一步路都不想走了。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对徐远行说:“你走吧,别管我。我争取天亮前走到。”   徐远行一回头看到风把她的爆炸头吹得到处都是,简直不像个人,就捧腹大笑。笑够了走到她面前说:“叫爸爸就背你。”   曾不野一条腿扫过去,他跳起来躲了,转身蹲下去,指指后背:“上来吧。”   曾不野一点没有扭捏,爬上了他的后背,并说:“我就说嫁人就要嫁你这样的,有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儿。”   她讲话的气息弄得他耳朵痒,就歪着头在衣领上蹭。   “我帮你挠挠。”曾不野逗他,逗得他心里直痒痒。   但他不说话,只顾着沉默着走路。曾不野那饭量真不是白给的,他背着的真就是一个很真实的人。   这条雪路,可真好。曾不野的气球飘了一路。   徐远行的耳后红了一块,她低下头,在那里印下了一个吻。   一个冰凉的、轻柔的吻。   他抖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4个霸王票、80瓶营养液~ 第22章 酒至微醺   “你要是不老实就给我滚下去。”徐远行说:“你给我整那乱七八糟的动作干什么!”   整来整去,彻底变成了当地人。曾不野老实趴在他背上,雪夜里飘着的气球是她的“翅膀”,似乎要拽着她飞往一片自由的天空。   徐远行显然是累了,因为他呼吸声重了,曾不野就说:“还是要锻炼身体的。”   “你别给我说风凉话啊!或者你把你的手从我脖子里拿出来!”   曾不野的掌心正贴着他脖颈,有意无意地摩挲。好不容易走到酒吧附近,他把她放下了。   曾不野有点意犹未尽。她觉得男人真是好东西,她靠近他的时候血液都流快了似的,热气挤走了她身体内存在许久的寒凉。   “要么咱俩回酒店睡觉去吧!”她说。   徐远行掉头就走,有病。推开酒吧门的时候,一股风卷着一点雪把他整个人都送进去了。大家自然是不会放过他,赵君澜拦住他让他交代到底干什么去了!把兄弟们扔下了!这种事从来没有过!   徐远行跟大家打着哈哈,主动要求先喝三杯赔罪,这时酒吧门又开了,风又卷着雪,把曾不野送了进来。她是有点狼狈的,一手拽着一个气球,身体抵在门上,怕它关上挤碎了气球。   绞盘大哥说:“气球嘿,小扁豆喜欢!”   “喜欢明天绑您旗杆架上!”曾不野说:“但你倒是来接我一把啊!”   大家就笑了。   酒吧里坐着很多俄罗斯人,伏特加的味道充斥着鼻腔。赵君澜给曾不野点大都会,被曾不野拦住了。她这一天并不想喝女士酒,先为自己叫了两杯:莫斯科骡子和伏特加马天尼。   赵君澜在一边拍手:没想到野菜姐还是夜店咖。   曾不野并不反驳,她甚至想来点伏特加炸弹。   她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安静喝酒,其余人跟俄罗斯人拼了桌。俄罗斯人只喝烈酒,他们喜欢辛辣刺激的味道,一口入喉身体就能烧起来。西伯利亚气候铸就的体格就不允许他们喝慢酒。   这倒也是有趣的。   曾不野看徐远行跟他们喝酒,这才发现徐远行是有一点酒精过敏的。两杯快酒下去,自脖子开始向上返红。整张脸像个猴屁股,喝酒喝返祖了。眼睛因为喝酒却愈发地亮了,总是隔着人群看她。   曾不野又叫了一杯啤酒,端着酒杯向那边走。俄罗斯人看到一个头发爆炸的女人手指捏着一个水晶方杯,目光冷静而审视,或许还带着一点阴狠。穿过一条条大腿走到徐远行身边站着,手臂搭在他肩膀上,说:“徐哥,你也不行啊。边儿去吧。”   “就你行。”   他以为曾不野要跟人拼酒,并已经准备好了救驾,却并没想到曾不野不鲁莽。她只是跟人聊天,偶尔碰一下酒杯,啜一口。是的,寡言嘴损的曾不野跟俄罗斯人友善地聊天。俄罗斯人说着蹩脚的中文,曾不野中文、英文,加之一旁的翻译或伴玩教的几句俄语,最终实现了跟俄罗斯人的无障碍沟通。   “我操,牛逼。”赵君澜凑到徐远行跟前说:“野菜姐到底干什么的啊?她怎么跟别人不一样呢?”   这就有趣了。   青川车队几乎不问来路,不问归途,大家玩的久自然知道,从没对任何人有过这样的好奇心。赵君澜接二连三地好奇曾不野,因为她的表现时常超出别人对她的想象。   “霸道女总裁…吧…”徐远行开玩笑。   “你还真别说,就这气度,多少有点那意思了。”   徐远行发现虽然刚认识的时候,曾不野是一个很令人担心的人,担心她想不开、担心她出事,但是在这样的时候,她又是一个令人放心的人。她有着自己的处事方式和魅力,她并不需要任何人担心。   是的,她原本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她才敢暴雪的除夕夜不顾一切一个人出发。   我真喜欢她。徐远行想。   徐远行躲开了大家的灌酒,有了机会坐在那里慢慢喝点酒。但是很奇怪,他自斟自饮,怎么也感觉醉了呢?一定是曾不野给他乱吃什么东西了。433倒是没乱吃东西,但他乱喝酒。   433喝酒,或许是尝不出那酒的味道的,他仰脖子,整杯倒进嘴里,一口就咽了。常哥就逗他:“小伙子,虽然今天是徐队请客,但你也不能这么没命地喝。”   433拉着徐远行的手,身体躬下去,脸贴在他手背上,口齿不清地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带我一起走。”   “这谢什么,又不是请你玩,你花你自己的钱…”常哥又说。   “不是…不是…”433红着眼睛说:“我没有钱…我…我没想到你们对我这么好…别人都看不起我…”   赵君澜嘶一声,把他从徐远行手上拉起来,揽着他说:“兄弟,我问问你,你今年多大?”   433就开始掰手指头,过了会儿说:“25。”   “你25岁,能买一辆自己的车,你已经很牛逼了好吗?”赵君澜问徐远行:“徐队,你说!是不是!”   徐远行就点头:“非常牛逼,兄弟。”   433就带着哭腔地问:“是吗?真的吗?”他好像在急于寻求一个肯定。   “是的。别怀疑。”   433就向前一窜跳,抱住了徐远行开始痛哭。酒吧里什么样的人都有,这样痛哭的人也不在少数。酒精是人类释放自我的催化剂,喝完酒没有变化的人,只能证明没有喝到位。433喝到位了,开始痛哭。他哭的样子很狼狈,抱着徐远行脖子,咧着大嘴,场面滑稽,但也很忧伤。   徐远行就劝他:“要么你坐下哭呢?”   赵君澜在一边想帮忙把433从徐远行身上扯下来,青川的人都知道,其实徐队多少有一点洁癖。平时看不出,但身上抹着鼻涕眼泪,肯定是要吐了。   常哥也帮忙,把433扯了下来,拉到一边安慰去了。徐远行脱掉那件套头衫丢掉一边,只穿着一件黑色T恤。出来玩这么久,始终天寒地冻,曾不野哪里有机会看到这个场面呢?   原来徐远行不黑。   他只是因为常年在外面玩,露出来的地方黑。你看他的黑T恤下不经意露出的胳膊,线条健康,皮肤白净。站起来叫酒,那一副好腰就显现出来。   曾不野光明正大地看,如果这时有人嘲笑她目光直接,她会说:我看我自己男朋友呢,这有何不可呢?   她这一天酒兴好浓。曾经她也是没事要小酌怡情的人,慢慢地,喝酒的乐趣就消失了。她觉得酒是苦的、臭的,她不愿意举杯了。又或者她举杯纯粹是为了麻痹和短暂的忘记。   这一天的酒都有了滋味,她能尝到其中的甜、酸、辛、苦,她什么都能尝出来。青川的人很热闹,孙哥又抱着吉他唱歌。俄罗斯人也围着他唱歌,还说他是流浪的艺术家。这时酒吧老板拿出了手风琴,他们开始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曾不野偶尔跟徐远行隔空碰杯,433还在哭,赵君澜和唱歌还在陪着,人类的喜怒哀乐在满洲里的雪夜里被无限放大。爱情也是。   或许这样的爱情放在任何的地方都不稀奇,都庸俗,都如常,但在这一晚,爱情就是雪天的奇迹。   曾不野允许自己喝醉。她想喝醉。曾焐钦要还在人世,也会允许她喝醉。他会说:当下的快乐很珍贵,明天在想那些糟糕的事。喝吧!喝吧!   曾不野就多喝了几杯,她的脸也渐渐红了,她察觉到很烫,就自嘲:也返祖了。后来她走到徐远行面前,指控徐远行喝了太多酒。还要伸手抢夺他的酒杯。徐远行一只胳膊锁住她脖子让她老实点,一边让她不许再喝。   曾不野倒打一耙,说:“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徐远行说。   “你就是喝多了。”   “我没喝多。”   这没有意义的对话持续了有五分钟之久,最后徐远行笑了:“我真的喝多了。”   “你喝多了没关系,你先把我放开。别锁我喉。”曾不野拍打着徐远行的手臂,她快要窒息了。徐远行是有大病吗?   隔壁坐着的俄罗斯人看着他们直笑,别人也看着他们笑。他们没有别的事情干了吗?曾不野这样想。   那天出酒吧的时候,他们都摇摇晃晃。不知是谁指着远处的街道说:“看!”   他们的目光就穿过大雪,看到一片璀璨的街灯。原顶建筑写满了异国故事,俄文商店挂着“欢迎光临”的牌子,雪橇犬拉着小雪橇,上面驮着深夜不睡的小孩。   曾不野打了一个酒嗝:“我可太喜欢在这里喝酒了。”   那天他们很多人都喝醉了,都不太记得是怎么回的酒店。能怎么回呢?他们的万能队长徐远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每一个人都送回房间。他甚至跟酒店借了行李车,把不省人事的433放到车上,像推行李一样推回房间。   最后才是曾不野。   因为曾不野比别人强,还能好好坐在那里等他,如果她不总是盯着他看就更好了。   他架着喝多的曾不野回到她的房间,站在她的门外问她:“你一个人可以吗?”   曾不野说:“我不可以。”手抓着徐远行衣领将他拽了进去。接着就开始动手扯他的衣裳,她想摸一摸他的身体。   他任由她脱,一直在盯着她看。有时会低下头,亲一下她的额头或鼻尖。   “你自己脱一下不行吗?”曾不野脱烦了,酒意彻底上来了,开始发脾气。   徐远行就扯住自己的套头衫衣领,将其脱掉了,只剩那件黑T恤。   曾不野环抱住他腰身,脸贴在他胸膛,夸他:“条儿不错。”   徐远行将她推倒在床上,压了上去,她下意识想尖叫,但被他的手捂住了嘴唇。   他的吻落在她耳后,轻声说:“你喜欢亲这里是吗?”   那很痒,很痒,曾不野喘了声。徐远行又亲上去,咬住她耳朵。曾不野的声音在他的掌心下,他说:“嘘,别出声。”   他亲她的耳后、耳垂、下巴,脸颊,他总是本能地磨着她。然而她无法发出声音。她察觉到关于她的一切都苏醒了,身体磅礴浩荡。   他的手终于从她嘴上移开,他开始亲吻她的嘴唇。一下又一下,重重地,重重地。她伸出舌尖,他却躲开了,支起胳膊看着她。   “晚安。”他说。   “徐远行!你是不是男人?!”曾不野急了,腾出一条腿踢他。   徐远行就耸耸肩:“那你试试不就得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84瓶营养液~ 第23章 爱呀爱呀   徐远行走的时候曾不野已经熟睡了。   他手拄着脑袋侧躺着看了她一会儿。说实话,曾不野睡觉的模样并不好看,皱着眉头,时不时磨牙,好像全世界欠她钱。   鲜少有人睡觉跟睁眼一样气势汹汹,曾不野算一个了。   不想吵醒她,就亲了亲她鼻尖,连穿衣服带捡衣服折腾半天,最后滚蛋了。   回到房间冲澡的时候胸口沙沙地疼,照了下镜子,上面赫然一个牙印。操。她真咬。   场面有些难以形容,怎么说呢?徐远行不该激将她要她试试。事后想起,曾不野怎么会怕呢?你让她试试,她自然会试试。   徐远行看了眼那牙印,曾不野就从那里试试的。她不知哪里来的牛劲,哦不,她吃那么多,本来就该有劲,一个翻身就把他推倒了。在徐远行的人生经历里,从没有被任何一个人掀翻过,没有。   他还在震惊,她就低头咬了他这一口。咬的时候还说:“我刚就想咬死你了。”   他疼得哼一声,她就捂住了他的嘴。接着嘴唇到他耳后。徐远行从不喜欢任何人碰他耳后,他自觉那里似乎神经系统较他人发达,一碰,他就会有异样的感觉。   曾不野偏不,起初还是轻轻的一下、一下,慢慢地她不时伸出舌尖。徐远行真想揍他了,他在她掌心下出言威胁她赶紧滚蛋,他并不是好脾气的人。   曾不野却不吭声,咬住了他的耳垂。   徐远行的脖子青筋暴起,她找到他的手,按在他脑侧。小床灯幽幽暗暗,她的眼睛却很亮。她就那么看着他,声音哑了,好像故意在逗他:“你硌到我了。”   洗澡水太热,烫得徐远行嘶一声躲开。   但当时她的手他并没躲开。那手像是在惩治凶手,口中还说:“就你硌我啊?你本事不小啊。”   徐远行是什么时候决定给曾不野点颜色看看呢?是她竟然想要自己来,他终于意识到她不是开玩笑了。徐远行找回了神智,连推带掀把她弄下了床。   曾不野的酒醒了大半,就坐在地上瞪着他。徐远行并不知道曾不野的过往,但他是知道曾不野是一个狠人的。真实的她绝对是一个厉害角色。就像上床这件事她都不会拖泥带水一样。   他也喜欢她,但他意识到她并没有像他一样,希望这喜欢经得起考验。她压根不想考验,她想乐在当下。   “我没有套。”徐远行说:“你有吗?”   “我没有。”   “没有你跟我这扯什么蛋呢?你知道我有没有病啊?怎么了?你这条命都贱到得病都没事了?”徐远行差点破口大骂,说实话他脾气这不算好。没有哪个玩户外的男的脾气性格软得像橡皮泥似的,随便怎么捏。徐远行更不是。   但赵君澜怎么说的?一物降一物。徐远行这样的臭脾气,碰到曾不野,哑火了。哑火归哑火,他认了。但她跟她玩臭无赖的,她当他是什么?找鸭呢吗?   徐远行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起身穿衣服,一回头看到曾不野默默往床上爬,白天的那点精气神悉数泄光了,又回到她一如既往的样子:对什么都无所谓,就这样吧,傻逼世界,毁灭吧!去他大爷的!   是的,她一言不发,但她的身体语言写满了颓废和脏话。   徐远行的心就疼了一下。   他站在那半晌,最后丢掉那件套头衫,爬到了床上。伸手拉曾不野,她甩开他。   这就是真实的曾不野。   她实在是一个病态的人。她深知自己的病态,当情绪轰隆而来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抵抗。蜷缩在那里,蜷缩到坚韧的壳里。安静地待着,等着它过去。   徐远行再去拉她,她仍旧甩开。他不得不用力从后背抱住她,头窝进她颈窝里。轻声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事的,没事了啊。”   他不停这样说着,轻轻亲吻她的头发,耳廓。不知过了多久,她转过身来,他看到她的一滴眼泪,横跨鼻子,流到另一只眼睛里了。   她哭了。虽然只有一滴泪。   徐远行又去亲她的眼睛,仍旧轻柔的,怕她碎了似的。   外面的雪还在下着。呼伦贝尔的雪就是这样,想怎样下就怎样下。就像曾不野,她想怎样就怎样。如果不能这样,她就失却了情绪的弹性。   她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就那么抱着。徐远行亲吻她嘴唇的时候她并没躲避,只是任由他一下一下亲。不知拿一下,他伸出了舌,而她接住了。   徐远行的吻很温柔。   曾不野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温柔的亲吻,她觉得自己好像又要轻飘飘起来。   李仙蕙曾经对她说:你去试试,他们说做“爱能缓解焦虑。   是吗?她很怀疑。她试过,那些男的她看都不想看。她不喜欢,她觉得他们由内而外透着精明、市侩、恶毒、急功近利。她对他们没有欲望。   徐远行不是。   至少当下的徐远行不是。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利益的牵扯,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肮脏的勾当。所以她的身体觉醒得那样自然,对他的喜欢也很自然。   徐远行的手也很温柔,他粗糙的手,时常刮到她的皮肤,每当这时,她都会缩一下。那是一种怪异的疼痛和别样的感触。   后来他消失了,她听到水龙头的声响,他在洗手,很认真地洗手。当他回来的时候,他的手有些凉。但她接纳了他。   她看着他的眼睛,他也看着她,但他并不说话。她所有的声音都被压了喉咙里,他只能透过她的神情看她是否喜欢。   后来她拱起身体,主动吻住了他,大片大片的汗水由她的脸上落下来。或许掺杂着泪水,她不知道。   徐远行的手离开她,又紧紧抱住她。   “睡吧,曾不野。”他说。这次他没有打趣,他说不出什么打趣的话来。   外面的雪还在下,曾不野就这样睡了。   徐远行洗完澡到床上已经大半夜,但他睡不着。他脑子里闪回着各式的念头,甚至远观到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爱情的结局。   第二天当他出现在餐厅的时候,人还萎靡着。赵君澜打着哈欠看他,嘻嘻一笑。   曾不野是拖着废掉的左腿走进餐厅的,赵君澜见状说:“得,又得给野菜姐打饭。”   “吃你的,我去。”   徐远行经过曾不野的时候下巴一动:“坐赵君澜那,我随便给你拿,反正你不挑食,喂你吃饭跟喂猪似的。”   昨晚的一幕幕一瞬间涌入曾不野的脑海,下意识看了眼他的手。这一眼,换来徐远行的瞪视:“你别给我得了便宜卖乖!”   “哦。”曾不野这样说着,走了。   这一天小扁豆没来吃饭,绞盘大嫂说小扁豆发烧了。   “发烧了,还能走吗?”曾不野问。   “这都小事。”绞盘大嫂说:“别担心,今天坐我们自己车,两顿药就过来。”   小扁豆不在,曾不野有点不适应。热车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腿不太好用,正琢磨着,徐远行敲窗让她滚到副驾去。这次曾不野没多话,乖乖下车去了副驾。   两个人坐在车里竟然有点尴尬。   曾不野问:“今天去哪啊?”   “你别没话找话。”徐远行说:“去恩和。”   “多远啊?”   “三百多。”   “下着大雪呢。”   “看运气,走到哪算哪。”徐远行看了眼曾不野,见她认真听着,就继续说:“你知道卡线吗?”   曾不野摇头。   “今天我们走卡线,是属于331国道的一段。卡线不好走,这边是中国,那边是俄罗斯。是一段很荒凉的边境线。”徐远行缓缓地说:“今天是大雪天气,我们有想过放弃卡线,因为荒凉,可能会有突发情况。毕竟咱们有老人、小孩。但是大家都想走卡线。来都来了。”   “嗯。”   “你的意见呢?”徐远行问。   “来都来了。”曾不野说:“何况跟你们在一起,我怕什么呢?”   徐远行就笑了。   他朝她伸出手,让她自动把手交出来。她就把手放到他掌心,任由他用力揉捏了两下。气氛终于不尴尬了。徐远行又问:“昨晚还满意吗?我服务意识还行吗?”   “排第一。”曾不野说:“你排第一。”   这也是李仙蕙传授给她的经验。李仙蕙说男人会比较、在乎,无论谁问,就说你第一。但曾不野没有说谎,徐远行带给她的体验的确第一。   然而她的反应在徐远行看来非常敷衍且可笑,他被气笑了:“你脑子进屎了?我问你排第几了吗?”   “你不想知道吗?”   “我不想啊。”   “好吧。”   曾不野就靠向椅背。   熟悉的车台又响起熟悉的声音,车队排起长龙,驶出满洲里,驶向卡线。   赵君澜突然说:   “才想起来,咱们走一多半了,旅程马上要结束了嘿!”   徐远行就看了一眼曾不野。   曾不野则说起了别的:她说她早上睁眼,除了身体的疼痛,察觉到了一身轻松。那种感觉真令人着迷,她甚至仔细回忆了一下,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很可惜,她想不起了。   “是什么让你轻松呢?”徐远行问。   “我不知道。”曾不野说:“在城市里我总是很茫然,尽管我非常清楚,我的生活、经历,我所拥有的已经优于绝大部分人,在很多人看来我是在无病呻吟…”   “谁他妈说你无病呻吟了?”   “…”曾不野转过头去看他:“要么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说完呢?”   徐远行在驾驶座上蹬了下腿似的:“说吧。”   “说完了。”   “?”徐远行气到点头:“好好好,你为什么不直接说是我昨天给你服务到位了呢?有什么话是你曾不野不敢说的吗?”   “不排除有这个可能。”   “就是这个可能!”徐远行拍一把方向盘:“这玩意儿能治病!”   这话跟李仙蕙说的一模一样,他们应该是看了同一个庸医,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事实上医生说的是给自己的情绪找出口,可以是吃东西、运动、旅行、花钱,并没特指性/爱。   曾不野手指捏着自己的嘴唇,坐在那里若有所思。她没想什么干净的事,想的是徐远行去卫生间洗了个手,回来以后他的手指很凉。她有些不自在地挪腾了一下双腿。   这样的不自在一直延续到卡线。   这一天卡线大雪。   曾不野出来这些天一直在穿越风雪,但她从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雪。那雪像从天上泼下来,被狂风卷着。   “那是龙卷风吗?”能见度很低,其实曾不野看不清什么,她只是觉得那些雪像被卷成了一根雪柱。这是一场壮观的、毫无美感的雪。   “在冬天的卡线遇到龙卷风也不稀奇。”徐远行吓她。   “停车吧。”徐远行在车台里说:“头车,停车吧。”   “正有此意。”头车播报:“能见度差,雪太大,车队路边停车,不要下车、不要下车、不要下车。”   “正确开车灯,不要开远光灯,防止眩光。”   “再说一遍,所有人,不要下车。”   曾不野甚至都没看一眼卡线是什么样,他们的车队就停在了路边。卡线如此荒凉,地处祖国的边界,曾不野想看看徐远行说的不远处的俄罗斯的村庄。   卡线又像人的心灵,虽人迹罕至,但总有人想一睹真颜。好像看到一颗心最深的地方,才算看到了这个人。   “我问你一个问题。”徐远行的手伸过去,握住了她的手:“你当时为什么要买这辆车?”   “就是想买,想离开城市,去很远的地方。”   “有想过会来到这里吗?”徐远行又问。   曾不野摇头。   “那么你现在可以想一想,是不是愿意跟我一起,走完这条9400公里的331,我们走过黑吉辽,走内蒙古甘肃,最后到新疆。”徐远行从来没有邀请过任何一个人一起去走他的人生之路,他喜欢在路上,一个又一个人陪他一程又一程,但从没有哪一个人陪他很久、陪他走到最后。唯一陪他走很远路的妈妈已经离世了。   “我们开着车,走遍全国,然后我们去穿越亚欧大陆、去非洲。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可以把它开到世界上任何的地方。”   “这是这辆车的使命,它不应该呆在城市里,不应该在地下车库落灰,不应该日复一日地停留,它应该在路上,去迎接风霜雨雪沙石,它喜欢,它愿意。”   徐远行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曾不野察觉到疼,但是她紧紧回握了他。血管滞阻,指尖冰凉肿胀,曾不野原本想开口说话,但是她哽咽了一下。于是她就不说话了。   她无法拒绝,也无法应邀。   她爬过中控台坐在徐远行的腿上,紧紧拥抱他。向外看去,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车窗外是一个疯狂的、白色的世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2个霸王票、229瓶营养液~ 第24章 遥远的他   她紧紧抱着他,他也回抱她,仅此而已。   “徐远行,你原本是这么有礼貌的人吗?”曾不野问。   “什么意思?”   “你对我过于礼貌了。”曾不野贴着他耳朵说:“我想让你野蛮一点对我。”   “比如呢?”   曾不野就不再说话,她抓着他的手,送进自己的衣服里。她喜欢他粗糙的指腹贴着她的皮肤,甚至喜欢那种刮擦带来的微微的痛痒感。她也喜欢他干净。在外面接受大自然历练的人,指甲却短而干净,不见一点泥污。还有他身上的气息,永远如阳光一样热烈。   “我可以帮你。”她说:“我要感谢你。”   “你别跟我来这套。”徐远行搂着她要把她送回副驾去,她却趁机拉下他的拉锁,把手送了进去,接着吻住了徐远行嘴唇。   他哼了声:“让人看见!”   “看不见,看不见。”她贴着他嘴唇呢喃,手扭着他下巴,让他看外面。外面什么都看不见,前车433的车位,后视镜里川卡的车头,大家都藏进了暴雪之中。卡线的大雪惊心动魄,让他们的心跳都更加急迫剧烈。   “我以为你很保守。”徐远行说。   “那是你以为。”曾不野又吻住他。他太烫了,她掌心又握不住,低头去看,被徐远行按进了他怀里。他不想让她看,也不喜欢这样的感觉。用力捏着她的手腕,让她离开他。   “你不喜欢吗?”曾不野问。   “我不喜欢。”徐远行说:“你以为我喜欢,因为你觉得我就是这么随便的人。我经常在路上玩,可能会有很多艳遇。你觉得这种事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在路上、在草原上、在树林里,我是随时都能来一发的畜生。”   “你…”   “你不用否认,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徐远行向副驾推她:“你给我滚回去,别逼我跟你动手。”   “如果我不呢?”   徐远行使出力气,几乎是用掀的,将她丢回了副驾。他们的车震了一下,好在风雪够大,这样的震颤微不足道。徐远行挺起身体拉拉锁,一边拉一边骂:“我也是傻逼,我以为你跟我来真的。结果你跟我前任一个样,不一样的是你没有妈能给我当后妈。”   徐远行心情很糟。偏见这个东西是很伤人的,哪怕他什么都没做,一顶帽子显然已经扣到了他头上,想摘掉简直太难。   他甚至很伤心。如果是别人这么看他,那他一贯做法是去他大爷的,我他妈认识你是谁?你个狗逼饭吃饱了吗就编排别人。骂完了烟消云散,不会多影响他一分钟。但这个人是曾不野。   “你别这么说话。”曾不野说:“别这样。”   “那我怎么说话?你把我当什么了?不主动不拒绝,想来一发就来一发,然后拍拍屁股走人是吗?”徐远行越说越生气,拉开车门就要下车。曾不野上前死命抓住他的胳膊:“你给我坐这!”   “关你屁事!”   “就关我事!这是我的车!你出事我要负责!”   “好,这时候你想的只是法律责任。你真牛逼。”   徐远行坐回去,雪没有见小的意思,他觉得曾不野这人简直令人难以忍受。坐在那里呼呼地喘气,企图把那种窒息的感觉排出体外。徐远行很久没这样过了,那种窒息的、接近死亡的感觉。   他开始流汗。   大滴的汗从他的额头流下来,攥着拳头的手开始颤抖。   曾不野看着他,这情形她太过熟悉。   “徐远行,徐远行。”她叫他的名字:“对不起,对不起。”   尝试着握住他的手,慢慢爬过中控,坐在他身上,捧着他的脸。徐远行别过脸去避免跟她有任何的视线接触,他的汗都落在她手心里。   眉头紧锁着,眼眶发热,什么时候流泪的他自己都不知道。   这实在是个意外,实在是个意外。   甚至在发生之前毫无预兆。   “对不起,对不起。”曾不野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习惯了想做什么做什么,因为我总觉得现在不做,以后就做不了了。我没有轻视你,没有觉得你是一个随便的人。”   “你没有吗?”徐远行问她:“没有过吗?一秒钟都没有过吗?”他看着她,目光铮铮。   曾不野不想骗他,说:“有过。”   “现在呢?”   “现在没有了。”曾不野看着他的眼睛:“我十分肯定,你不是那样的人。”   徐远行顿时感觉到委屈。他抱着曾不野,头依偎到她怀里。他就知道,从来都知道,不能在旅途之中爱上任何一个人。所以他从不在路上与人发生任何感情。从不。   他知道自己是对的。因为旅途奇遇会催生多巴胺的分泌,让人很容易爱上对方。而多巴胺是短暂的,旅途也是短暂的。没有人会永远在路上。   曾不野的手轻轻触摸他的头发,唇轻轻亲吻他的头发。她紧紧抱着他的头,看向窗外。   卡线的大雪,将人与世界进行隔绝。这车厢内的一切都会被彻底感知,情绪、气味、温度、对话,它们不受任何干扰,所以格外彻底。   这一切都太过纯粹,它猛烈击打着曾不野的心脏,发誓要给她点颜色瞧瞧。它逼迫她睁开双眼,来看看这个真实的世界。   对面隐约好像有人似的。   曾不野眯起眼睛去分辨:雪原上好像有人骑着一匹马在与风雪抗争,那人在马上压低身体,艰难地走。她怕看错,就拿起手咪说:“好像有人在骑马。”   “是有人。”   曾不野回到副驾,便于徐远行应对接下来的事情。   卡线飞沙走石暴雪,那个人在赶羊群回家。他们担心有危险,就同时按喇叭。荒芜旷野上,喇叭声穿透风雪,送到了牧民的耳中。他掉转马头费力向车队方向来。   直到他骑着马上了公路,徐远行推开门大喊:“嘿!兄弟!这里!”   牧民朋友被风吹得一直弯腰过来,他的眉毛鼻子全白了,羊毛帽子上也盖了一层厚厚的雪。嘴里嘟囔着什么,徐远行听不懂。但他见牧民快要冻死了似的,就指了指后座:让他上车。   牧民去路边树上拴马,徐远行也跟了下去。两个人高马大的人被风雪刮得一直咳,拴了马互相搀扶着上了车。牧民大哥还在蒙着,他能听懂汉语,但几乎不会说。徐远行在手台里说:“头车,头车,这里捡到一个牧民。但不会说汉语。向导帮忙沟通。”   于是车台里伴着杂音,开始断续说话。这才知道牧民的羊这一天丢了,他从很远的地方往家里赶。原本以为雪不会太大,但越往前走雪越大。听见喇叭声,以为有车辆被困在求救,就来看一看是不是有人需要帮助。却没想到遇到这么多车。   这时牧民走丢的小羊倒是学聪明了,跟着朝青川车队过来,密密麻麻挤作一团费力地走,一直咩咩咩地叫。有一只最聪明,看到了汽车,竟然一弯腰,钻进了车底。大家看到这里,都升了底盘,方便小羊们避雪。于是其他羊,也纷纷钻到了大家的车底。   433恨自己底盘太低,不能收留小羊。这时偏偏有一只小羊羔被吹得走不动,他开了车门一把抱过来,抱进了车里。   小扁豆一定在羡慕433可以抱小羊,因为她在车台里说:“我要抱小羊。呜呜呜。”生了病的小姑娘,额头贴着退热贴,还惦记着抱小羊。抱不到小羊,就说要抱野菜姨。   牧民有点饿了。   曾不野就拿出自己的山楂棒递给他,顺道给了徐远行一根。   徐远行已经恢复如常,曾不野递他山楂棒的时候又用口语跟他说:对不起。   “滚蛋。”徐远行说。   这雪不知何时停下,车里实在无聊,徐远行就跟牧民比划了起来。这情景简直太过滑稽,两个人都歪着脑袋,眼睛里写满了清澈的无知和愚蠢,使劲去猜对方说什么。很快比划出一身汗来,尽管如此,并没有打消他们的热情,反倒是越战越勇。   最后,曾不野看到牧民激动地拍了下巴掌,然后手团成杯子的样子放到嘴边,仰起头,嘴里滋一声。   徐远行也是这套动作。   曾不野懂了,他们约好了待会儿雪停了去牧民家里喝酒。算起来,这一路,青川捡了四个人加一群羊。   这本就该是一个开放的世界,没有预设的故事和情节,一切都是多变的。不变的是人。   过一会儿,牧民激动地说:“晴!要晴!”   牧民了解草原的天气,看看天就大概知道雪什么时候走。他没骗人,雪真的渐渐地停了。卡线上天高云淡,白雪湖泊,无边无际。   他们终于能下车走动,尿尿的找地方尿尿、展腰的去路边展腰。小扁豆拍着车窗叫曾不野。曾不野就过去了,绞盘大哥落了一点窗让小姑娘透气。小扁豆就扒在那里跟曾不野说话。   “你退烧没啊?”曾不野问她。   “退了一会儿,又烧啦!”   “你难受吗?”   “我不难受啊。”   小孩子很担病,发烧这一路就在她安全座椅上睡觉,睡醒了就吃,吃了又睡,什么都不耽误。曾不野摸摸她的小脸,答应她只要她退烧了。她就陪她摆鸭子阵。所谓的鸭子阵就是用她的鸭子雪夹夹个千军万鸭来。   “野菜姨,我也想抱小羊羔。”   “抱呗。”   曾不野转身去找433,把那只咩咩叫的小羊羔抢了过来,还不忘说他:“你这么大人抱它干什么!”把小羊羔顺着车窗塞给了小扁豆。   小扁豆开心了,低头跟小羔羊说起了话。当她听说今晚甚至可以跟小羔羊“睡”在一起的时候,发出了嗷嗷嗷的声音。   曾不野看了她一会儿,就去到马路边上,认真看一眼卡线。前后都没有车,手机信号很弱。向导说卡线两个小时前封路了,所以前后五十公里,应该只有他们了。   在这一方天地之中,在祖国的边境线上,在著名的331公路卡线段,在空旷无人的旷野之中,只剩他们了。   牧民伸手给他们指,向导说:“那是俄罗斯的村庄。”   他们就一起看过去,想仔细看看俄罗斯的村庄究竟有什么不同。依稀能看到几十个房子,然后周边好像没有路、也没有别的任何东西。好像没有什么不同。但感觉却是很神奇的。   “你们会去那边吗?”孙哥指着俄罗斯村庄问道。   “苏和说不会。”向导比了一下:“有枪。边界线很严的。想去的话要□□。”苏和是牧民的名字,在蒙语里是斧头的意思。大家看苏和,还真像一个斧头。这时苏和从衣服里摸出一个小酒瓶,喝了一口。   然后骑上马一摆手,让他们跟他走。   不走不行,不行苏和会生气,会觉得你们看不起他。骑着马的苏和像个将军,带着他的羊群和公路怪兽一起回家。这样的情景人终其一生也遇不到几次。   曾不野低头看了眼手机,上面发给她开庭的最终消息。徐远行档氖裁此惶澹臀剩骸笆裁矗俊?   “没什么。”徐远行说。   其实他问的是等她把一切捋顺,要不要再次与他踏上征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4瓶营养液~ 第25章 与世隔绝   去往苏和家的路并不好走。   大雪过后,卡线上积了很厚的雪。这很考验头车的经验,要压出辙来让后车跟着走,一不小心就陷车。   头车累了,在车台里叫:不行了,我眼睛要瞎了,徐队出山吧。   徐远行就对曾不野说:“想体验一下吗?”   “什么?”   “做头车。可能会废车,但你会有全新的冒险体验。非常之爽。”   “那还等什么,踩油门啊!上啊!”曾不野手指着前方:“给我冲!”她像个女将军,准备征战沙场。   川卡见JY1加速,也在车台里说:“我做第二辆车,跟着JY1为大家趟路。”川卡作为青川捡到的第三人,一直想报答。这会儿逮着机会了,要给大家显摆一下他的大皮卡。   车队停下,JY1缓慢地到左侧,穿过羊群,去做头车。小羊好奇地看着车队变队形,都停下来站在路边咩咩地叫。圆圆的小眼睛、歪着小羊脑袋:咩,怎么不走了呀?   咩,你们去哪呀?   曾不野摇下车窗,用手敲车身,大声提醒小羊让路:“说你呢!不想活了啊!”她这架势很足,无论人还是羊,都能被震慑。   孙哥他们在车台里说:“野菜姐是悍匪啊!”   “野菜姐适合留在卡线上当牧场主,你瞅这架势!”   曾不野就拿起手台说:“我当牧场主,就把你们都留下宰了吃肉!”   好不容易一路敲到头车,再抬起头向前看,曾不野就愣住了。一个一个草垛子,点缀在雪原上和湖岸边,远处皑皑的雪山巍峨壮阔。苏和指着坡下说着什么,后来向导说:苏和说这里秋天的时候是一片油菜花田。   JY1做后排车的时候,一直循着前车车辙走,她看到的是车队的长龙;JY1做头车的时候,前面没有路,他们只能凭感觉走。   “车万一陷了坏了我给你修。”徐远行说。   “差你这点钱吗?”曾不野问。   “那我可就敞开了开了啊。”徐远行说。   他的手握着方向盘,其中一手捏着手台,目光聚焦在前面路段。苏和的马踩出一个个蹄坑,他依稀能通过马的行进判断出哪一段路好,哪里会颠簸。发动机比平常轰鸣的厉害,那声音像兴奋剂,让青川的疯子们沸腾。   她看前面,也会看徐远行。她发现,当徐远行要征服某段路的时候,就愈发魅力四射。他咧着嘴笑,在车台里说:“按摩路,有意思嘿!”   “头车要下小路,30度坡,刹车别踩到底嘿!”说完想起大家都是老手,新手曾不野车在他手上,只有小卡拉菜433需要照顾。于是叮嘱:“433注意跟车辙,你底盘低,别自己走新路。”   “走一多半了,零车损的目标要实现了,都小心点啊。”   苏和骑着马前前后后地巡视,拿出手机打电话,几乎用喊的,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曾不野从后视镜看过去,蜿蜒的车队长龙就在JY1身后,在他们车后,天空渐现赤霞的颜色。   他们迎来了卡线的夕阳。   边防路上的界碑在夕阳之下盎然矗立。天空又开始飘起小雪。他们的手机几乎没有信号了。好在车台里还能对话。徐远行说:   “头车放慢车速,下坡保持车距,但不要太远。一定要注意听车台播报。”   “一定要注意听车台播报。”   他强调了两遍,语气严肃,虽然脸上仍旧有笑容,但曾不野察觉到了不对。   “怎么了?”她问。   “我们可能遇到极端天气了。”徐远行并没有隐瞒曾不野。与他多年在路上的经验来说,卡线下雪封路是正常的。但雪停之后傍晚又下雪,那么大概率要下一整夜。他们需要尽快赶到苏和的家,不然一整个车队就要在这荒郊野外停下了。   被封路的卡线,渺无人烟的边境公路,深夜的大雪,极端的寒冷,这些因素凑在一起是很可怕的。尤其是苏和的那些小羊,赶了一整天路,已经很累了。再不找到补给,小羊也会受伤的。   “问苏和能不能抄近道。”徐远行说。   曾不野拿起手台说:“向导换到JY1车上来。”紧接着打开车窗,身子探出车外,大喊:“苏和!苏和!”   她不需要徐远行的任何叮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自动成为了他的副手。把向导和苏和叫到一起,说了徐远行的判断,苏和冲着徐远行比拇指,然后在一边敲脑袋。终于想起这里两个蒙古包,主人去旗里过冬了。苏和夏天放羊时在那里借过水喝。   “我们就去那里休息。”曾不野说:“走。”   向导看着徐远行,再看看曾不野,有点心虚地说:“没问题,就这么办。但野菜姐咱俩能换个座吗?”   “能!”曾不野手拍了把副驾门:“怎么不能!”推开门就下去了。向导拍了拍徐远行肩膀,说:“徐队眼光真的绝。”   接着跟曾不野换了座。   出行这么久,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好在青川的人什么事都遇到过,并未因此怨天尤人。人在路上,遇到风雪、暴雨、山洪泥石流都不稀奇;遇到高反、流感、肠胃炎也不稀奇;车在野外陷一两天、掉到路沟里、无人区找不到加油点仍旧不稀奇。到最后,剩的就是一副好心态。   来都来了。   都是精彩。   青川的人就是这样想的。就连小扁豆都趴在车窗往外看,看她此生经历的最大的雪。甚至还在认字儿呢,问那铁丝网上挂的字儿写的都是什么啊。   手机彻底失却了信号,他们也遇到了糟糕的事,433陷车了。   他的车底盘低,先是遇暗冰打了一下滑,紧接着就跌进了旁边的小路里。徐远行等人冒着风雪前去看,判断那陷车顺利的话也至少要一个多小时能弄出来。   433故作轻松摆手说:“哎呀,不管了不管了。你们先赶路。我在这里等救援。”   “等什么救援?卡线封路,救援没有五六个小时到不了。何况现在天黑了,路况这么复杂。”徐远行说:“你把车先放这,明天再说。”   “我…”433舍不得他的小车,他还要开到漠河。他的朋友们说的是对的,他的车是开不到漠河的。也能开,他只要一直走高速,就能到漠河。可是他偏要大费周张走这么远,拍那么多视频。那又能怎么样呢?他的车开不到漠河。   433站在那茫然无措。   曾不野叉着腰走到他面前,手指着他鼻子说:“我告诉你,你别给大家找事。让你把车放这你就放这!说明天来弄就是明天来弄!你死了什么都没了!还去你大爷的漠河!”说完揪着433衣领子就往自己车上拽。433还年轻呢,这时可怜的像个孩子,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一直回头看他的小车。   曾不野就扭过他的脸:“看路!别老回头!”说完把433往自己车里推,期间怕他磕到脑袋,还不忘用手帮他挡一下。   大家又继续前进,433的小车越来越远。徐远行已经让苏和和向导帮忙标记了位置,他说回来就会回来。青川车队的人不会骗人。曾不野说的对,人得先活着,不然要那个车有什么用?   她看向窗外,想到自己刚刚说的话,真是有十分的道理。那话似乎也是对自己说的,确实得先活着。又想到自己的态度,训斥433跟训斥个孩子似的,就跟他道歉:“你别哭了啊,再哭你就给我下车。”   433不可思议地看着曾不野,她呢,扯了几张纸巾给他:“擦擦吧,刚刚对不起啊。我的话没错,但态度有问题。问题是我不是那个态度,你就还要耽搁…”   徐远行真是没忍住,噗一声笑了。曾不野道个歉都这么理直气壮。   好像忽然一下,天就黑透了。   卡线上一片漆黑,车灯打亮的地方能看到大片的雪花在天空乱蹿,依稀又听见狼叫声似的。小羊们咩咩咩地叫着,声音愈发急躁。徐远行问车上的人:“怕吗?”   曾不野说:“我怕什么。如果我死了,拜托你帮我跟…”   “闭嘴。”徐远行说:“问你了吗?你就说话!433,问你呢!怕吗?”   可433已经靠在曾不野肩膀上睡着了。刚刚还哭呢,现在倒睡得香。不知情况的还以为这哥们哭晕过去了呢!曾不野也不忍心叫醒他,主要是怕他醒了再哭一鼻子。她可不想哄。   咱们男的都这么爱哭呢?曾不野皱着眉头想。   她看着外面,一片漆黑。只有青川车队的灯光给夜晚搭了一座亮桥,车辆和羊群都还在缓慢地行进,再凭感觉拐进一条小路,他们就与“现代文明”暂别了。   他们现在只有彼此了。没有谁怪谁一定要来卡线,也没有谁对当下的困境恐慌。曾不野从没像此刻这样依赖过谁,或是又被谁依赖着。倘若遇见传奇是旅行者的宿命,那么她今天遇到了。   苏和突然激动起来,在他们车灯前拉着马在原地转圈,手指着远方,喊着到了!到了!   是他说的那个蒙古包。   徐远行对大家说:“到了,我们的中转站到了。”   车台里热闹起来,开始商量晚上吃什么。   433睁开眼,迷茫地问:“到了?”   “到了。”   但前方没有苏和说的两个蒙古包,只有一个。蒙古包里空空如也,他们决定各自解决晚饭,早早休息。让小朋友们、妈妈们还有羊群睡在蒙古包里。如果半夜雪停了,那么第二天一早就去救433的车,然后继续出发去苏和的家。   那蒙古包的炕上挤着人,地上挤着羊,显然装不下,他们又把车围成一圈,打开各自的侧帐给小羊挡雪,再生起篝火,让小羊取暖。雪融化成水,小羊们将就喝一点。小扁豆抱着小羔羊,坐在羊群中间,兴奋地说:“我跟羊一起睡觉了!我跟羊一起睡觉了!”   曾不野又吃到了徐远行的拿手好面,又住到了徐远行的两居室帐篷。   只是这一次跟上一次不同,他们分别躺在睡袋里,听着旁边微小的声音。后来曾不野说:“徐远行,你能听到吗?”   “嗯。”   “我好冷。”   徐远行没有了动静。   黑暗放大了他内心的挣扎,但最终,他的“南向次卧”还是传来了动静。主卧的门传来拉索的声音,然后曾不野察觉到了寒气。徐远行卷着自己的诸多铺盖来了。   他在铺的时候,曾不野问他:“单人睡袋可以装下两个人吗?”   “我的可以。”   “那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吗?我好冷。”   徐远行又沉默了。   但曾不野不需要他的回答,她顺着开口爬进了他的睡袋,紧紧抱住了他。   卡线将他们与人流隔绝开来,帐篷又将他们与大雪隔绝开来。他们从未离得这样近。在祖国的边境线上,在一个地图上找不出来的地方,在这片荒野之中,在下着大雪的穹顶之下,他们紧紧相拥。   “徐远行,白天的时候,对不起。”   “我接受你的道歉。”   “那你能再抱紧我一点吗?”   “好。”   “徐远行。”曾不野悄声说:“我真喜欢你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3个霸王票、152瓶营养液~ 第26章 爱的礼物   这对曾不野来说,或许是一生仅一次的经历:跟喜欢的人睡在冰天雪地里,离得那么近,被睡袋紧紧裹着。   徐远行翻个身,就把曾不野压在了下面。他就着露营灯微弱的光就那样看着她。他总想从曾不野的眼睛里看出一些别的东西,比如慌乱、羞怯,随便什么,只要不是一味的冷清。   “再说一次。”徐远行说:“我刚没听清。”   “我真喜欢你呀。”   “不及我喜欢你。”徐远行不想跟她争辩什么。他知道曾不野没有说谎,当下的她确实喜欢他。但那喜欢不足以令她对他做出怎样的承诺。一旦离开这条冰雪之路,回归到城市里接受现代文明的约束和指点,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徐远行是在下午非常难受的时候想通的: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下。   “我压着你了吗?”他问。   曾不野摇摇头。   从她角度看去,徐远行带着胡茬的脸像是被颜料涂成了乌青,很好玩。微微仰起脸蹭蹭,再捧着他的脸看他。   徐远行低下头亲她脸颊,后又把脸凑过去换她亲他。他多少有一点惹人怜的孩子气,这让曾不野很受用。于是捧着他的脸胡乱地亲。徐远行任由她亲,她亲够了,他又看着她。   曾不野是不会在任何人的目光之下胆怯的,可徐远行一直那样看她,这令她罕见慌乱起来。想用手捂住他的眼睛,他却把她的手按在脑侧。   “你怕什么?”他问。   “你要杀要剐痛快点,别在那磨洋工。”曾不野说。   因为他们讲话声很小很小,所以她的语气听起来像在撒娇。话音刚落,徐远行就俯身在她耳边亲了下。趁她没发出声音前,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他们担心有狼来偷羊,就安排赵君澜和孙哥上半夜巡夜。外面小羊咩咩地叫,声音颤颤的,他们听得一清二楚,隔音这么差。赵君澜站在徐远行的“两居室”外头喊:“徐哥,徐队,出来抽烟啊?”   徐远行就低头看着曾不野,故意拱她一下,她无声地喘了下,他嘴一咧,笑了。   “徐哥,徐队…”赵君澜在外头故意逗他。赵君澜也是个人精,琢磨着这冰天雪地的,野菜姐或许怕冷钻了徐远行的睡袋。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不稀奇,发生在徐远行身上可是罕见了。我哥也没有套,我哥得多着急。   徐远行关掉了露营灯,让赵君澜滚。   赵君澜就说:“徐哥你不出来我尿你帐篷上…”   “你尿…”曾不野想说你尿一个试试,你尿我就把你老二割了,但徐远行的手一用力,她就只能呜呜呜发不出一点声音。   徐远行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你别出声!”   “那你刚顶我干什么。”   “我逗你玩。”   “那我也逗你玩。”   曾不野的腿就缠上了他。   赵君澜闹够了,跟孙哥回自己侧帐下头喝茶去了。两个老爷们,坐在后备箱那里,面前支一张小桌子,桌上烧着热水。这样的天气是需要不停灌热水的,不然很快就栋成冰雕。   “今天能不能有狼?”赵君澜问。   “谁知道呢!”孙哥吸了下鼻子,朝徐远行的帐篷那点一下,神秘地说:“你说俩人能成吗?”   “我说啊,成不了。”赵君澜说:“野菜姐那么神秘,到现在也没透露过什么信息,摆明了就只想跟咱们玩这一趟。有徐远行哭的。”   “徐队这人哪都好,就是太重感情。”   赵君澜就叹口气。   孙哥无聊,抱着肩膀哼起了歌。歌声动听,但都不及小羊们此起彼伏的叫声,转眼就被淹没了。羊叫声也掩埋了曾不野的声音。   徐远行的手已经伸进了她衣服里,她的呼吸声那么急促,逼着徐远行跟她来点真格的。   曾不野觉得自己空落落的,她太怀念这样的感觉了。徐远行见她如此,就消失在了睡袋里。曾不野咬着自己的手指,闭上了眼睛。   意识慢慢抽离的时候,正是外面风刮得紧的时候。那风呼天抢地,一瞬间连羊叫声都听不到,只有要掀翻一切的风声。她急急地叫着,紧接着卡住了一口气似的。   徐远行从睡袋里爬出来,从她背后侧抱着她。问她够不够。   曾不野如实摇头,不够。   他就紧紧搂着她,她试图回头看他,他接住了她的嘴唇。   “进来。”她说。   徐远行不肯,见她皱眉,手就从前面探了进去。身后滚烫,身前汹涌,她的脸埋进了衣帛间。   风声还紧,闹的时候什么都没想,闹完了都开始畏惧寒冷。徐远行让她别动,自己一咬牙,钻出睡袋去摸了纸巾回来。   曾不野好奇地用手摸自己的身后,说:“真凉,真多。”   “…你闭嘴。”   曾不野笑了声。   “睡吧。”徐远行说:“你感冒刚好。”   “我全好了。”曾不野说:“我睡不着。”   她说睡不着,但两分钟后在徐远行臂弯里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徐远行支起身子看她的睡相,真难看,笑了。外面的雪和徐远行的臂弯均是曾不野的助眠剂,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药了。这样的睡眠与药物带来的睡眠显然是不一样的。   外面风更大了,羊群好像察觉到了危险,叫的更大声,更加挤作一团。苏和裹着衣服出来看,跟赵君澜、孙哥说:“小羊很怕,小羊很怕。”   三个大男人就开始张罗生火。   曾不野睡熟了,徐远行不放心,也穿好衣服出来跟他们一起生火。一回身,看到远处的绿眼睛,在雪夜里幽幽地看着这里。   好在只有一头独狼。   “已经没有狼群了。”孙哥说:“狼群不敢往人多的地方来。前些年在这里,一次性碰到过三只。已经算多了。”   “但也还是要注意,火不能灭。再数一下羊吧。”徐远行对苏和说。他挺愿意看牧民数羊的,那些小羊看起来都一样,有时候又动来动去,可他们偏偏有很多方法能数出来。这时篝火燃起来,小羊都想朝着暖的地方凑一点点,苏和就让他们帮忙拦住,留一个小豁口,一只只放过去。手指在小羊脑袋上一拍,小羊就欢快地走了,像被盖上了快乐印章。外头的数完了,打开蒙古包那破烂的门,再数里头的。数完的小羊挤作一团,像一大朵从天上掉下来的云。   徐远行一直用手机在拍,想着这么好玩的事可是要跟睡着的人分享。   四点钟时候雪停了。   徐远行陪苏和找了个有信号的地方打电话,跟他家人报了羊和人的平安。他家人说接到通知,明天上午九点卡线通车,让他们赶紧回去。   徐远行惦记着433的车,简单吃了口东西,就叫醒433,带了三辆车去救援了。临出发前回到帐篷里,拍了拍曾不野的脸:“嘿,兄弟,我出去一趟。”   曾不野含糊一声:“去吧。”   他低下头亲了她额头一下,又帮她把各种衣服都压在身上,这才走了。   雪下这么大,因为有风,雪都被吹到山坳里,所以路面的积雪并不算厚。但时不时会有一个雪堆。他们披星戴月出发,开得很慢。   433的小车自然还在那里,只是一侧堆起了雪。433抱着车头差点哭了,说:“你受苦啦,你受苦啦。”   常年在路上走的人都知道,人跟车是能建立起感情的。一辆车或许就是一个人的命格,相处久了,人了解车,车也适应人。433非常爱他人生中第一辆车,虽然它不昂贵,但却是他的宝贝。   所以他这样的反应,别人并没笑他。徐远行甚至说起有一年在川藏线上,他的车救他一命的事。那天真的很离奇,一切都发生很快,他的车好像自动转了下方向盘,避开了对向的大车。虽然后来那辆车很老了,但他没有卖了它,还经常带它去保养,并时不时在市区开着。   天快要亮了。   作业车辆从很远的地方开来,来治愈被风雪封闭的卡线。   他们几个人都在铲雪,绞盘大哥说大可惜了,这要我们小扁豆在,小铲子一挥,还有咱们什么事儿啊!大家就都笑了。   433很过意不去,说自己的车给大家拖了后腿。绞盘大哥马上摆手:“我可太谢谢你了,我这一路都没怎么用过绞盘。咱这绞盘装了就得用!”   “一说救援,绞盘大哥就疯了。”赵君澜说:“你别内疚了,你治好了绞盘大哥的病。”   433挠挠头说:“你们真好,比我遇到的任何人都好。”   “那回到北京来跟我们喝酒。”赵君澜说。   “可我的车…”   “喝酒要看车吗?喝酒只看人。跟开库里南的傻逼喝酒,一口都多。”孙哥在一边说:“看人不看车,我们没你那些歪心思。”   江湖豪情的一群人,拖433的时候却很小心,怕把小脆皮拖坏了,那433可真就崩溃了。有两次,绞盘大哥只要油门给到底,车就出来了,但大哥舍不得。大家就去后面推,绞盘大哥的发动机轰鸣了,徐远行就说:“推!”   连拖带推,把433弄了出来。433看着自己的433百感交集。再看看那些人,更是感动得无法言语。   太冷了,他们已经冻得不成人样。尽管如此,徐远行在回去的途中,仍旧停车要去草垛子那里费劲地拔草。那草都被捆好了,他拔出来谈何容易。费了好大力气拔了些,又从雪地里刨出一些,这才上了车。   大家问他要干什么,他说你们这些俗人不懂。   他们返回的时候,大家已经陆续睁眼。徐远行拿出一个枯黄的小花环给绞盘大哥,说让小扁豆戴着玩。   “你刚就弄这个啊?”绞盘大哥拍他一巴掌:“兄弟你多少有点病。但小扁豆肯定喜欢。”   徐远行就嘿嘿一笑。   他衣服里面鼓鼓的不知塞着什么,神秘地回到自己帐篷。   曾不野还没睡醒,他坐在那等了会儿,外面喧闹起来了,他才从衣服里掏出那个花环来,用支出的枯草轻轻碰曾不野的脸。   痒,很痒。曾不野挠一下。   还是痒。曾不野急了,腾地坐了起来:“你是不是想死!”   徐远行把花环往她脑袋上一扣:“对,我想死。你来打死我。”   “这是什么?”曾不野拿下来看。别看徐远行这人看着粗糙,手艺却是真巧。花环编得严丝合缝,很是结实好看。   “礼物。这是深秋的呼伦贝尔留给你的礼物。”徐远行说。   哇。   曾不野忍不住哇了一声。   她知道人类的浪漫主义是永无边界的、超出想象的,但仍旧为这个“深秋留下的礼物”惊叹了一声。她有些不知该怎么办好,这突如其来的礼物让她局促。   “这东西一文不值,你跟我这装什么外人呢?”徐远行坐在她面前,揉了下她蓬乱的头。   “不是,我没收到过这么好的礼物。”曾不野把花环抱在胸前。越相交,越不舍,越深刻。她不知该拿徐远行怎么办好了。   “别有压力,顺手的事。我还给小扁豆编了一瞿亍!毙煸缎兴担骸拔夷芨扛鋈吮嘁桓觥!?   “那你给每个人编一个。”曾不野瞪他一眼,磨磨蹭蹭穿衣服。太冷了,手都伸不出来。徐远行就又把她按回去,把她的衣服抱出去,抱到车上的空调口吹一会儿热风,把冷气都吹散。过了很久,他衣服里又鼓鼓囊囊回来,变戏法似的把她的衣服逐一掏出来让她穿上。   曾不野鲜少被人这样照顾,她太感激徐远行了。   这时徐远行抛出一个问题给她:“待会儿赵君澜他们问你的主卧昨晚为什么没亮灯,你怎么说?”   “我说我睡次卧了。”   “你真这么说?”   “有什么不能说?”   曾不野拉开帐篷,淡然地走了出去。赵君澜看到她刚要开口,她就走到他面前说:“昨晚我跟你徐哥睡的。”   把赵君澜所有八卦的语言堵了回去。   休整完毕后卡线通车了,他们终于又能上路了。苏和仍旧坚持让他们去家里坐会儿,理由是羊都杀了,不吃可不行。   大家都不忍心拒绝苏和的好意,所以这一天的卡线上,马、羊群、车队又一起上路了。通了车的卡线几乎没有车,又有谁会愿意在这样的冬天踏上荒无人烟的卡线呢?都是疯子罢了!   苏和的家不太远了,他们经过五卡,快到七卡的时候,再走一段路,就能看到苏和的家。他的家在这里,可他的小羊们却走了那么远的路。想来他们的相遇也是离奇。   苏和说他的母亲有八十岁了,走路的时候上半身弓着。见到这么多人老人很开心,非要亲自给他们灌羊血肠。老人家的秘制羊血肠,是要先将羊血调味,然后灌进羊肠里,最后系紧上锅蒸。   苏和说老人家很久没灌过羊血肠了,就连他自己都很久没吃过了。苏和对母亲说,如果没有这些人,他的小羊都要死了。老人家一听,又从外面的雪堆里刨出很多冻羊蹄来,说要给他们酱上,让他们带走路上吃。   牧民表达感谢的方式很单一:杀羊、喝酒、临走时让你装的满满的。这样原始而朴素的感情,真令人动容。羊血肠蘸韭菜花或辣酱简直太好吃,他们吃得热火朝天。   可惜他们要继续赶路了。   苏和不肯收他们的红包,对他们说如果想吃呼伦贝尓的羊了就给他打电话。他想办法给弄到北京去。   苏和带着羊群一直送他们走了五里路,他的小羊群咩咩地叫,仿佛在欢迎他们再来。   曾不野特意在手机地图上标记了苏和的家,但地图总是提示她位置不精准,或是范围过大。这就让他们与苏和的相遇,看起来像是一场梦了。   这时头车正式播报今日行程:   今天我们将前往恩河俄罗斯民族乡,让我们跟长着俄罗斯面孔,却说着东北话的恩河人做朋友吧!   “喝不喝啊?”赵君澜问:“昨天没喝,今天得喝。喝完了睡个好觉啊!住木格楞啊?”   “木格楞好啊!好玩!”   车台里热闹起来,天南海北,一路聊到了恩河。   远远就看到一座座木格楞,像西方童话里的小房子。傍晚时候炊烟袅袅,让他们感觉回到了人间。   长着欧洲面孔的老奶奶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就连他们浩荡的车队都没能让她抬起眼睛来。小狗慵懒地卧在她脚边,倒是站起来叫了几声。   空气中有烤面包的味道,这让曾不野的味蕾开了。她好想吃现烤出来的热乎乎的面包。停好车后就一个人出去了。   找到一家面包店,老板说还要等一小时,她就又出去转转。路边有一家小商店,她琢磨了一下走了进去,碰到了徐远行。他正在结账,一个蓝色的小方盒子,听到开门的动静做贼似地把它放进自己口袋里。   看到是曾不野就问她:“你来买什么?”   “这不是巧了么!”曾不野说:“你买了我就不用买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小商店,恩河的夕阳将他们的影子在乡间小路上拉得很长,很长。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4个霸王票、43瓶营养液~   池予要早睡 ×1   xcvblkjnb ×1   明晚十点啊 第27章 月光目光   曾不野看着他们的影子,这才想起回身看看夕阳。这一路他们看到过几次夕阳了。人在一起,看很多次日出和日落的情谊,是文字无法描摹出的厚重。   木格楞的木色被夕阳印上金沙,小路上没有什么人,但却能听到街边人家的笑声。面包的香气顺着风飘过来,曾不野动了动鼻子说:“我请你吃大列巴,现烤的。”   “我不爱吃那玩意儿,能噎死人。”徐远行尽管嫌弃,还是跟曾不野走了。进到面包店,看到小扁豆正坐在那自己做面包,额头还贴着退烧贴呢,这样也不影响她的发挥。她说要把面包做成铲子那样,冻硬梆梆,挂在野菜姨的车尾。这样野菜姨陷车就能自己铲雪了。   “他们早上去铲雪,都没带你。”曾不野故意逗小扁豆,后者不可置信地看着绞盘大嫂:“妈妈?”转眼就要哭了。曾不野就捏住她嘴巴:“憋回去。”   小扁豆吸吸鼻子,真的憋回去了,但还是嘟着嘴。曾不野坐在她对面,看到她的小肉手实在可爱,忍不住伸手触了触上头的小肉坑。   倘若在从前,曾不野是无论如何伸不出这个手的,她还记得小扁豆第一次偎进她怀里的感觉,那样的陌生、别扭,她想将她丢下去。   现烤的大列巴冒着热气,口感香甜,老板问曾不野要不要切,曾不野摇摇头。拿过一整个,掰下一口塞进徐远行嘴里,自己抱着剩下的啃了起来。   她也建议绞盘大嫂这么吃,因为这样口感很实在,绞盘大嫂说自己减肥不吃,小扁豆倒是学的快,抱着面包跟曾不野一起坐在窗前,边看夕阳边啃。   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实在可爱,绞盘大嫂给徐远行使了个眼色,大意是这姑娘好,不事儿。出来玩最怕碰到事儿的人,曾不野起初是很严肃的,但她行为上却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这很好。   徐远行叹了口气,再摇摇头,他什么都没说。群里嚷嚷晚饭开餐了让他们速速回去,都说这一天太累了,晚上要喝点。喝点么,忍不住把苏和老母亲酱的羊蹄儿拿出来,还有剩下的羊血肠,这都是宝贝,他们惦记一路了。   吃的是中西合璧,牛排、酸黄瓜、盘肠、猪肋排,还有家庭版炒菜,再加上羊蹄儿、羊血肠,简直是饕餮。酒呢,自然是红的、白的、啤的都有。   但徐远行不喝。   赵君澜给他倒酒,他捂着胃说:不能喝了,不能喝了,感觉胃疼。他躲酒不是一天两天了,但这么坚决确实少见。   “你不对劲!队长不对劲!队长说他今天一口不喝!”赵君澜对大家喊:“有问题!”   “有事儿啊晚上?”孙哥嬉笑着问。   徐远行长腿一伸,身体靠向椅背:“喝不动了。胃疼。再喝你们给我收尸吧。”   任别人说什么他都不喝。   曾不野倒是想喝一点。她主动找酒喝的时候少之又少,这时举着玻璃杯让赵君澜给她满上。   “这就对喽,喝酒解乏。”赵君澜说着给曾不野满上了酒。曾不野闻了闻,挺烈。接着指着徐远行说:“你不喝你就坐小孩那桌。”   另一桌的小扁豆拍巴掌欢迎她亲爱的徐叔叔。徐远行还真的拿着餐具去了小孩那桌。   他心里有事就不想喝酒,只盼着他们快点吃完,各回各屋。这个过程是很漫长的,应该是等到了晚上十点,酒鬼们才散。   曾不野这一天酒量出奇地好,喝了整局,离开的时候走路身子都没有晃一下。他们住的这家民宿房间不够,赵君澜排房时候给她和徐远行排到了隔壁的民宿。赵君澜当时是动了一下脑筋的,想帮徐远行一把。大家都想帮他一把。所以曾不野需要跟大家挥手作别,然后离开这里。   这一晚的月亮格外的亮,这让她想起很多文学作品里的描述“月光如水洒在地上”。推开屋门,走到长长的宽宽的院子里,走上那条从雪地里清扫出的一条窄窄的小路,一直走到院门口的篱笆木门。推开那扇吱吱呀呀的门,就走到了恩和的乡间小路上。   窄窄的无人的乡间路,她披着月光就走了上去。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看到徐远行双手插在兜里,安静地跟着她。   “走走吗?”她邀请他走走。她实在是没见过这样的月亮,也没体会过这样的静谧。她看到他呼吸出的白烟被月光打亮了,心里就透亮起来。   徐远行走到她身边,说:“走走。”   “怎么走?”   “随便走。”   恩和不大,就沿着那笔直的小路走,路边光秃秃的树遮不住月光的。野猫出来巡逻,在雪地上踩下一个个梅花脚印,走到某一家的门口,钻进篱笆,消失了。   他们都没有说话,因为语言会打破这样的宁静,而他们都迫切想从这宁静之中获得休憩。又因为虽然他们都不说话,但有时曾不野走着走着就会停下,安静地看他。   月光温柔了徐远行的轮廓,他看起来像有柔光。   他也看着她。   但他不会看太久,因为一旦与她对视,他心里的很多东西就会破土、长高,他按也按不下去。他们的感情来的稀奇,就像没有飓风的呼伦贝尔的夜晚一样罕见。但他知道那是真实的,就像这一晚的月亮,也是真实的。   他们就这样走着,有老人披着衣服出来给院门挂锁,看到他们在这样的深夜散步,就用深邃的蓝眼睛看一伙儿,然后念叨一句:“搞对象呢!”   徐远行听到了,就笑了。这种体验很神奇,长着那样面孔的人说东北话。   “可不!搞对象呢!”曾不野学老人讲话,走到徐远行身边,挎住了他胳膊。夜这么凉,这个动作自然挺不了多久,最后是他握住她冰凉的手一并塞进自己的衣兜里。   他们都知道这一晚会发生什么,但真的很奇怪,他们都没有任何迫不及待的心情。比起滚到一起,好像这样安静地走在异乡的小路上也更好,他们的思想在咯吱的走路声中进行一场漫长的交/媾。   他们走了很久,最终走回他们的民宿。   还是那个木栅栏,推开门进去,走过院子。有人在楼上拉手风琴,他们停下听了片刻,拉的是《黑眼睛》:我晓我见你,却非于善时;若是没相见,我就无忧愁。   徐远行原本握着曾不野的手用力捏了一下,拉开了门。走过走廊,最旁边的房间是徐远行的。这间民宿除了他们和拉琴的老板,再没别的人了。   路过曾不野的房间,徐远行并没有松手。他牵着她一直走,把她带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个房间有两面窗,一侧可以看到一条结冰的小河,一侧可以看到山坡上的白桦林。   曾不野走到窗前看着白桦林,一边看一边脱外套、内胆、内搭,徐远行也在脱衣服,他对着小河脱。然后他意识到这场面有点过于可笑了,当他把外套丢到座椅上,又想起里面的小盒子,又弯腰去拿。站起身的时候,曾不野从他身后抱住了他。   他意识到他是非常渴望这个拥抱的,于是回过身去拥抱了她。   他们紧紧抱着,快要喘不过气似的,但都不想松开。曾不野贪婪地呼吸徐远行的味道,她不懂怎么会有人外形那么粗糙,但味道却这么干净呢!她也不明白,他们明明都经历过人事,也有过极其亲密的接触,但现在却都有些局促呢?她甚至听到徐远行在冲澡的时候锁上了卫生间的门。   出来以后她没有经常洗头,澡也只洗过几次。她体验到了人在极寒时候的懒惰,那是渗入到每一个细胞的懒惰。所以当她冲了澡出来,她干瘪的细胞好像又吃饱了水。她头发湿漉漉的。她甩了甩,水落到徐远行的肩膀上。他就拿过吹风机帮她吹头发。   他可真有耐心。   她自己都没有耐心把头发吹干,每次都是囫囵了事。他却认真。手指嵌入她的发间,一小把一小把地吹。最后再一起吹。   这样的温柔和耐心让曾不野很受用,她抢过吹风机放在一边,起身抱住了他。手伸进他的衣服里,紧紧贴在他背上。又踮起脚亲吻他的嘴唇。   “这跟我想的不一样。”她说。   “你想的是什么样?”   “在我的想象里,这个时候,你应该已经进/入了我。我的体温已经很高,呼吸急促,不出意外,我…”   曾不野想说我或许会高/潮了,但徐远行吻住了她。他的嘴唇狠狠按在她的嘴唇上,不像在亲吻,好像要吃了她。吃她的嘴唇、舌头,还有下巴。曾不野甚至无法呼吸,巨大的眩晕席卷了她。   她跌进了被褥之中,但很快身体与之豪无缝隙,因为徐远行同时压了下来。   他像一座山,完完全全将她罩在了身下。那种压迫感也是一种性感,她不自觉地搂住他的脖子,她的舌尖根本舍不得离开他的嘴唇。   她想跟他长长久久地亲吻,她喜欢亲吻他,喜欢那亲吻带给她的流窜的热意。那热意让她弓起身子,但又被他压塌下去,她只得环住他。   “你为什么不喝酒?”她问他。   “我喝完酒记性不好。”   她就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他捂住她的眼睛说:“我想记住今天的一切。”   曾不野的心颤抖了一下。   那种绵密的痛感蔓延开来,她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想用行动驱赶这种感觉,所以她的手去寻找他。他毫无预兆地喘了一声。   曾不野就接住了他的喘息,她仍旧看着他的眼睛,真诚地说:“它很壮观,超出我的想象。也可能我的想象太匮乏。可惜我不太熟练,是这样吗?”曾不野不喜欢为人服务,却主动握住了他。   她的手微微转着,接着他的手覆在她手背上:“这样。”   曾不野轻声笑了。   徐远行没有饮酒,但眼睛通红,像一头野兽一样。他的理智处于崩溃边缘,紧紧盯着曾不野的眼睛。突然埋首下去,从她的脖颈开始。   他彻彻底底地亲吻她,掌心和嘴唇到的每一个地方都值得她称颂。   当他离开她,用牙齿扯包装袋的时候,她微微睁开了眼睛。他很缓慢,但她仍旧倒吸了一口冷气,几乎带着哭腔说:“慢点好吗?慢点。我太久没有过了。”   徐远行额头的青筋暴起,但他停下了。他知道她需要适应,他也是。他们都太久没有过了,身体停滞太久感觉像新的,那么敏感,那么清楚。   就像很久没有爱上什么人,再爱一个人,那种感觉那样新奇、深刻。   她是温暖的、潮湿的,他是滚烫的、热烈的;他们是恩和的月亮,清楚的、明白的、干净的、彻底的。   曾不野好喜欢徐远行爱她的方式,她觉得自己很贪婪。她想被他征服,也想征服他。她仰视他的时候,他会俯身抱她;她俯视他的时候,他总看她的表情;她背对着他的手,他又会捏着她的下巴迫她转头吻她。   她不知道这一夜怎么过的这么快,好像把过去几年空白的日子都要弥补了似的。   第二天清晨,曾不野是被恩河的晨曦叫醒的。徐远行房间的两面窗,一面看出去,是赤霞铺在河面上;一面看出去,是晨曦洒在山坡上。满是雪的白桦林,风一吹,雪就飘,那么好看。   她几乎整夜没睡,又被晨光叫醒,但她竟然觉得不累。睡梦中的徐远行伸出胳膊把她揽进怀里,埋进她颈肩。然后他们一起睡了一个回笼觉。   两人一起睁眼的感觉很神奇,曾不野起床的时候一直在回味。那画面好像很熟悉,好像他们一起睡了几十年,每天都一起睁眼一样。   出门的时候徐远行坐在那不动,曾不野上前拉他:走啊,去吃早饭,然后出发了。   “我不走。你先去吧。”徐远行说。他知道自己的致命弱点,他太重感情,一旦开始,他就很难走出。所以他总是受伤害。因为怕受伤害,所以他不再开始。他怀念这个房间,怀念昨晚发生的一切。原来他也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在一切还在继续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怀念了。   离开恩河的时候,曾不野去买了两个大列巴。热乎乎的大列巴,咬一口喷香。她坐在驾驶座上啃着大列巴,喝着热的鲜羊奶,听着头车播报。   这一天他们将从恩河出发,途经室韦口岸、临江村、老鹰嘴,最后到达莫尔道嘎。全程170公里。   他们将在呼伦贝尔的土地上,一直向纵深而去。这也就意味着,他们的旅程即将结束了。   路过那家民宿的时候,曾不野正啃着面包,她看到那个两面窗的房间,罕见回头望了一下。   那真的很美好。   恩和,真希望我能再回来。   她想。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6个霸王票、56瓶营养液~ 第28章 除夕夜   2022年深冬。   不知为什么,在到达漠河以后,曾不野总能想起2022年的深冬。那年北京的冬天很萧索,父亲曾焐钦总说身体痛。曾不野劝他去医院看看,他说恐怕是后遗症,不去了不去了。去也白去。   他人没什么精神头的时候,手拿不起刻刀,索性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曾不野教他用手机投屏,他懒得碰手机,就看直播。   曾不野回去看他,发现他躺在沙发那一动不动,电视的画面是一个陌生的小城。那天的直播机位对着一条街道,摄像机里的城市下雪了。有背景音乐在放着温柔的歌,很趁那雪景。那是遥远的漠河。   曾不野不忍心吵曾焐钦,就小心翼翼坐在沙发上,也看一会儿漠河。在那以前,她不知道下雪是这么的好看,雪很安静,人也安静,光阴就在这样的安静之中完成黑白的更迭、四季的交替。   曾焐钦醒来后就对曾不野说:“咱父女俩报个团去趟漠河,你看这城市多安静,这都直播多久了,也看不见几辆车。”   “不报团。报团就你那身体肯定吃不消。旅行团的叔叔阿姨们体格很好,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别说你了,就连我都自愧不如。”曾不野想了想说:“爸,我买辆车带你出去玩。等我把欠账收回来点,我就去买。我买辆大车,能装下咱爷俩的家当,想去哪去哪。行吗?”   曾焐钦慈祥地笑,起身去卧室抱出一个匣子来,献宝似地给曾不野看。那里面有翡翠、有金镯子,还有价格不菲的古玉,都是些稀罕玩意儿。   曾不野说:“你收起来!我没到那个地步。”   “王家明说能卖不少钱。他说他找到了朋友帮忙出手。”   “你别听他的。”曾不野说:“你的东西你都留着,任何人跟你说什么你都别听。如果我过不下去了,我会自己跟你说。”   曾焐钦只得收起匣子,又坐回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的漠河。老人家也不知怎么了,对漠河那么憧憬。就连手机里都设置了漠河的天气,每天看一看。曾不野不知一个没人看的直播竟然有这样的魔力,在老人心中种下一颗种子,让老人恨不能飞去漠河生根发芽。   后来曾焐钦说:我只要一想到,在那么遥远的寒冷的地方,有人在热忱地生活着,我就很感动。   “那您一定很敬佩爱斯基摩人,更远、更冷。”曾不野打趣,换来曾焐钦的拍打。   那么遥远的、寒冷的、依旧有人在热忱地活着的漠河,现在就在曾不野的面前。她在这个黄昏,走在漠河的街道上,试图寻找那时直播镜头里的那个机位。   在她走路的时候,除夕夜出发后的种种,像一场电影,在她的脑海中不停地闪回着。她走了那么远,从北京出发,一直向北辗转。   北,向北,指南针和指北针,都是为了告诉人方向。曾不野在漠河的街头,寻找自己的方向。   曾不野的旅途一直在辗转,从这里到那里。她觉得这有点像她儿时第一次玩超级玛丽,因为根本不知道下一关是什么,所以一直在努力地冲关。   离开恩和后的这几日,快得就像调整了倍速的播放器。大概因为预感离别将近,所以它自动提速,想让离别这件事尽快发生。   离开恩和那天她看到了额尔古纳河,河的这一边是室韦,那一边是俄罗斯的村庄;看到了烟火气的临江村,他们站在山坡上,拍了很多照片;去往莫尔道嘎的路上,还遇到了川卡大哥原本的车队。   这事儿说起来就很热闹了。   两个车队在一条窄路上会车,因为青川位于出临江的方向,所以对方车队停下让行。头车还在车台里说:“懂规矩嘿!好车队!这么多大皮卡也挺壮观。兄弟们鸣笛致谢吧!”   道路上的鸣笛致谢有些江湖故人相逢的意思,点头即过,不必过多寒暄。一辆车一辆车通行。很是顺利。徐远行看了眼对向车队车牌号在车台里说:“这不会是川卡大哥的车队吧?”   他只是猜测,但川卡大哥的车却从队尾窜了出去。   “出事了。”徐远行说:“这就是川卡大哥的车队!”   这情形很神奇,错车后他们的车停下了,因为川卡大哥的车停在了路中间。幸而这一天路上车少,两个车队狭路相逢,最终狭路相“堵”。   曾不野还没见过川卡大哥这个样子。他原本笑眯眯的,见谁都先递烟,讲一口挺好玩的□□。此刻他笑容没有了,跳上他皮卡的车头,指着那个车队破口大哥,骂的是四川话,曾不野零星听懂几句:   “好烦哦!”   “瓜娃子!”   “…”听起来不太脏,但他跳脚了,又显得很脏。   皮卡车队有人下车,劝他冷静一下,他出事那天大家都有急事,也帮他叫了救援,还安排好了后面的事,该尽的责任都尽了。   “尽你头哦!”川打大哥继续骂:“你们不讲义气,等我回去在车圈里好好宣传,看谁还跟你们玩!”   这下好了,骂难听了,对方急了,下来几个人就要去打川卡大哥。这时后面窜出一个人来,一路连拽带踢冲进人群里站在川卡大哥车前,举起手说:“冷静!冷静!”是多管闲事的徐远行。   曾不野对此并不意外,她早已见识到徐远行的责任心:人和车是青川捡来的,那就是青川的人,青川说要零车损,自然包括捡来的这个。   对方哪里认识他是哪个孙子,叫骂着让他少多管闲事,他们要给川卡的□□上一课。甚至还有人推了他一下子。   常哥的无人机正在天空飞着,徐远行指了指天空说:“你们这些孙子先动手打人是吧?来,再打一下!”说完就把脸凑了过去。   曾不野切了一声,还挺懂先礼后兵,挺懂法律流程。对方哪有人还敢动手,大家都是玩车的,这车队不简单,或许在圈内也是有名号的。就只剩骂骂咧咧,但不动手了。   川卡大哥还在车头跳脚,徐远行就把他从车上摔了下来,搂着他肩膀问他:“今天你碰到自己车队了,你也别骂了,你们在一个城市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如果还想跟他们做朋友一起玩,就握个手;如果不想玩了,你就接着跟我们走。挺大岁数了,别动不动就打架。这要让别人拍了视频发网上,还以为咱们这些玩越野的都是流氓呢!”   徐远行倒也不想摆出江湖大哥的架势,可他就是那么一个人,明明做的是和事佬,讲话也在理,偏偏看着不像正经人。   “谁要跟他们玩呦!”川卡大哥说:“回去老子就卖车,换你们这款!往后就去北京找你们玩!”   “那倒也不用,成都也有车友会。”徐远行浇灭他的热情,看到远处有来车,就对他说:“快走吧!别当路霸!”川卡大哥就跟着他走。   原本这一切都很平常,跟朋友一起出来玩很平常;遇险被抛弃也很平常;路上碰到了再干一架也非常平常。但川卡大哥却要嘤嘤起来。老男人委屈了,觉得自己遇人不淑。徐远行就想,你有我遇人不淑吗?我这一趟出来捡的第一个人就是白眼狼。   他走到曾不野面前,故作委屈:“人家都要揍我了,你也不说去帮我。”   曾不野把小铁锹往后备箱一扔,上车了。   川卡大哥正式告别了他的皮卡车队。他说他真的打算卖车了,当时是因为在城市里玩得好,对脾气,想着一群人也挺好玩,就买了这辆车。他没想到人出了城市和在城市里是两张面孔的。   那天晚上到了莫尔道嘎,在准备露营的时候,曾不野听到川卡大哥在树林里骂人,一边骂一边哭。原来人不管多大年纪,都会因为遇人不淑怪自己不够心明眼亮。   莫尔道嘎很安静。   从他们的位置望过去,小镇的夜像童话。这座被大山和森林包围的小镇,已经提前睡去了。他们的露营地在森林里,一个个帐篷像林间的蘑菇。唯一有问题的是徐远行的两居室无处安放。   赵君澜不遗余力地嘲笑徐远行:“看到了没?莫尔道嘎不接待土豪,要么你跟我睡。”说完看看曾不野:“野菜姐要是不嫌弃,咱仨睡!”   这句话,切换到任何场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一定会令人感觉到冒犯。但这是在莫尔道嘎,在原始森林之间,从二傻子赵君澜口中说出的,曾不野就觉得这个提议很好。她完全不扭捏,说:“好啊。挤挤。”   赵君澜得意起来,野菜姐要屈尊睡他的帐篷!这难道不值得显摆吗?从这头显摆到那头,最后带了一个小尾巴回来。小尾巴抱着自己的小枕头,抹着鼻涕说:“我也挤挤。”   “你跟谁挤?”曾不野抱起小扁豆往绞盘大嫂那走:“你病好了吗你就挤,跟你妈睡去。”   小扁豆死死抱着她的脖子,开始了这次旅行第一次真正的痛哭。因为她听到妈妈说到了漠河野菜姨就要自己走了,没几天了。小扁豆就有点难过了。小朋友没法接受离别,尤其是在听到赵君澜说曾不野跟他们挤挤的时候,就想着她也能挤挤。   哪怕挤一晚也是好的。   曾不野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孩子,森林里的风吹得她头晕脑胀。心大的绞盘大嫂却说:“跟你睡吧,没事。已经退烧了。”这种全然的信任令曾不野震惊。   “我…”她迟疑了,绞盘大嫂却推走了她:“去吧,不然她哭一宿。”   抽抽嗒嗒的小扁豆自此挂在了曾不野脖子上。先是让曾不野喂她吃徐叔叔好吃的面条,又让曾不野给她擦小脸儿,喝水这种小事也干不了了,得先让野菜姨吹吹,怕烫。   最后,当深夜来临的时候,赵君澜那个帐篷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壮观的入住嘉宾。三大一小挤一个帐篷,每个人的“床位”都稀有狭窄的可怜。最终他们的铺位顺序是这样安排的:赵君澜、徐远行、曾不野、小扁豆。为什么小扁豆在最边上呢?因为小孩子坚持自己是女孩,要保护自己的隐私,不能跟别的男孩挨着睡。她说的有道理,但曾不野有点不服:“那我也是女孩,为什么我要挨着别的男的睡?”   “因为徐叔叔是你的男朋友呀!”小扁豆鼻子挤起来,做了个鬼脸儿。这会儿她跟曾不野在一个睡袋里,一直抱着曾不野的脖子。虽然退了烧,但好像体温仍旧比曾不野高一点。她可真是个小话痨,对曾不野说着很多很多话。曾不野看着旁边的小夜灯,在小扁豆的讲话声中意识渐渐模糊。   两个人在一个睡袋里自然很热,她把胳膊拿了出来,过会儿又觉得冷,想往回缩。就在这个时候,徐远行拉住了她的手,然后把他的羽绒服袖子套在了她手臂上。   原本闭着眼睛的赵君澜故意咳了一声,接着自己憋不住笑了:“你们三个像一家三口,我倒像个局外人。”   徐远行想踹他一脚,他躲开了。赵君澜实在很兴奋,他小声对徐远行说:“诶,你有没有觉得这像回到大学宿舍似的。”   “你大学宿舍混住啊?”曾不野问。   赵君澜被噎了一下:“你…你…你这人一点也不浪漫!”   这时生着病的小扁豆睡着了,发出了第一声鼾声,曾不野的睡意渐渐散去了,但她这次没有生气。她的“室友”赵君澜显然不想就这么睡了,并且不知被谁打开了话匣子,竟然非要聊聊“浪漫。”   曾不野距离浪漫已经很远了,搜肠刮肚也无法将“浪漫”具象化,是赵君澜点醒了她:难道此刻还不够浪漫吗?你跟你的好朋友一起,在下着雪的冬天露营,怀里抱着别人的孩子,身边睡着可能是别人的男人…   “很好。你再说下去我感觉我应该去自首了。”也不知道赵君澜那张破嘴是怎么把这件事说得要“判刑”了似的。   幽光之中三个成年人凑出了两个半笑声,那半个是曾不野的。她的笑声总是很短暂,哧一声,像在鄙夷讽刺什么事。连笑都这样不寻常。   他们身处浪漫,却对浪漫感触无多。后来赵君澜总结:那大概就是身处浪漫之中的人是不自知的。   曾不野不太懂,赵君澜和徐远行明明有大把的时间混在一起,却还是有那么多话说。在他们的闲谈中她大概知道就算是在北京,他们一周也要见两次。周中要见一次,周末总是要开车走的。也大概知道徐远行的生意都交给职业经理人打理,赵君澜呢,开了几家烤肉店。但他们都没问曾不野的职业。   再后来,夜更深更静了,莫尔道嘎镇沉睡了,青川车队的大多数人也沉睡了。赵君澜让徐远行吹个口哨,徐远行问曾不野想不想听?曾不野低低嗯了一声。   徐远行就吹起了《假如自有天意》,悠悠的口哨声,带着一点迷人的气息,曾不野闭上眼睛,慢慢坠入梦里。徐远行的手伸进羽绒服衣袖握着她的。在这无关情欲的夜晚里,她好像拥有了彻夜长谈的朋友。   谁知道爱是什么,短暂的相遇却念念不忘。这首歌曾不野听过,她竟不知这世上真有这样的歌曲,能唱破她的心境,让她的心在黑暗之中一阵又一阵发麻、皱紧,再慢慢舒展。   她也隐约记得,后来歌里这样唱:多少恍惚的时候,仿佛看见你在人海川流。   曾不野的脑海里有了人海的意境,仿佛置身于城市。虽然除夕夜出发时并不想回去,但此刻的她好像做好了回去的准备。   小扁豆一直抱着她,她怕失去她。曾不野惦记她在发烧,睡梦中还不忘摸她的脑门。后来赵君澜终于不说话了,还打起了呼噜。   “晚安。”徐远行对她说。   “晚安。”她对徐远行说。   第二天睁眼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雪。   孙哥一边抽着烟一边说:“今天估计要冻死人了。冷极可不是开玩笑的。”   因为这一天他们要先去敖鲁古雅,最终到根河市。根河多冷呢,用赵君澜的形容:鼻涕还没流出来,就在鼻腔里冻成冰块了。他在夸张,但也不算说假话,中国冷极根河,自然会给不相信的人上一课。   热车的时候曾不野啃从恩和买的大列巴,那玩意儿已经被冻成棒槌了,敲人一下保证能把人敲晕。呼伦贝尔的天然冰箱并非玩笑。小扁豆也想啃,她吓唬她:“把你牙硌掉!”最后不知谁出的主意,说用火烤一下。   烤就烤。   找两根棍子夹着,架到了火上,香味很快就出来,大家都围了过来。又不知是谁说:既然大列巴都烤了,那也烤点土豆地瓜吧!就这样,都放弃了去莫尔道嘎镇里吃早饭,决定用火烤一切。   大家嘻嘻哈哈的,没见过世面似的,都说这火烤的东西怎么比烤箱烤的好吃呢?更好玩的是,此话一出,无人反驳,都跟着点头:绝了,牛逼。   偶尔路过的车辆看到他们的车阵就停下车寻了过来,看到他们在烤东西吃,搓着手有点跃跃欲试。青川的人自然不会吝惜那点东西,丢给人家一个,侧个身让位置,一起烤吧!徐远行甚至还想捡人家呢,今天去哪啊?去敖鲁古雅和根河的话可以跟我们搭个伴,路上不好走,万一车坏了,我们还能拖一段。非常可惜,对方要去恩和,徐队长就祝人家旅途愉快。   青川的人出发的时候看看彼此,脸上多少都沾着点灰,这挺好玩,彼此嘲笑一番,就奔根河去了。   退了烧的小扁豆又如愿坐上了曾不野的车,一路上跟她的野菜姨念叨驯鹿。她担心他们看不到驯鹿,又担心驯鹿不吃她喂的东西。她还问曾不野,鄂伦春人真的都不爱下山吗?   曾不野没来过根河,也没见过活的鄂伦春人,也没法预判驯鹿这一天是不是都上山了。但她知道,鄂伦春人喜欢吃的一种小饼,她倒是很想尝一尝。   关于小饼的故事,是曾焐钦讲的。他说他多年前曾接待过一个鄂伦春的朋友,喝茶的时候那个朋友从挎包里拿出了一个白白的小饼。曾焐钦吃了一口,小饼软糯香甜,就问那人这饼叫什么,那人说了几次,曾焐钦都没听懂。只听懂一个“饼”字。那么就索性给它命名为“鄂伦春小饼”吧!   大兴安岭的树木都结着霜花,他们的车队在林间穿梭,不时刮到伸出来的枝桠,就抖落满树的雪花,像下了一场又一场大雪。   小扁豆一个劲儿地哇哇好美啊,再哇一会儿,安静了,吃起了零食。他们到达驯鹿部落的时候是中午,之前并不想来着人工开发的景区,后来因为大家实在是想跟驯鹿玩一会儿,就来了。   驯鹿可爱温顺,大鹿角在头顶支着,在林间缓慢地徘徊,透过大兴安岭冬季林间的薄雾看过去,如梦如幻。小扁豆已经提着装着食物的小竹篮跑了过去,曾不野却被香味吸引了。那是一种类似于烘烤的甜香,在空气之中酝酿、发散,到她鼻间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了一丝丝。她寻味而去,走过刚刚清扫过的长长的木栈道,一直走,终于看到了一个尖顶帐篷。   帐篷门口摆着一个炉子,炉子上烤着几张小饼。曾不野的血液涌动起来,快走了几步,蹲在了那个老人面前。   鄂伦春老人年纪应该很大了,带着一顶白色毛帽子,帽子下压着叮叮当当的串着小宝石的坠子。坠子垂在脸侧,头一动,就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么好听。   曾不野问老人:这饼卖吗?   老人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懂,就又说:“我想买点吃。”   老人就递给她一个,并拍一拍自己身旁的坐垫,示意她坐下吃。曾不野就坐在老人身边,看到她拿起暖壶和水杯,给她倒了杯奶茶。沟通是有障碍的,但曾不野觉得挺安心。她咬了一口小饼,淡淡的甜味就在她的口腔里弥散开了。她好像找到了父亲说过的饼。   她并不知道是不是天下所有的父女都像她和爸爸一样,也有说不完的话。她曾怪过爸爸话多,心烦的时候也会请爸爸安静。她并非全然的好女儿,在爸爸面前十分任性,因为知道爸爸永远不会离开她,所以把所有的坏情绪都给了爸爸。   曾不野一边吃着小饼一边想:如果当初多让他说一些就好了。   徐远行也寻味来了,他自来熟地坐到老人另一边,也不问价,自己拿了个饼。   “你都不问多少钱?”曾不野头伸过去问他。   “你先吃的,你没问?”   曾不野摇头:“我问了,听不懂。”   “算了,先吃。”   老人也不拦着他们,只是笑眯眯看看她,再转头看看他。徐远行问老人在看什么,老人指指天,再摇摇头,嘴里说着什么,但他们都听不懂。后来来了一个鄂伦春的小伙子,蹲在炉边烤火。也是看看曾不野,再看看徐远行。   “看什么?”徐远行问。   “你们能拉我去根河吗?”小伙子莫日根问:“我要去根河参加婚礼,然后把车开回来。”   “行。”   “那你们的饼子不要钱。”   “那我们也得给钱。”   徐远行捡到的小伙子答应带他们去树林里走走。小伙子说有驯鹿自己去玩了,他带着他们去找找看。一群人浩浩荡荡往森林深处走。   此时大兴安岭的森林深处,是被极寒笼罩的世外人间。雾气袅袅地漂浮着,树干上结着霜花。脚下的雪是盖在千年的松针之上的,格外的软。鸟在树上筑巢,听到有人语声,从鸟巢之上探出了脖子,左看、右看,好奇怎么有人闯进来啦?驯鹿不知去哪里,小伙子莫日根说一定是往里面走了。   他很开心带着他们在山林里寻找驯鹿,因为他平时一个人来,偌大的林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吹个口哨,鸟儿就用更多的鸟叫声压倒他。他吃个饼子,就有傻狍子跳出来,好奇地看着他。他没有人说话,只能跟动物说话。现在好啦,他有了这么多朋友。   他不用担心他们会破坏这片山林,他观察过,这些人都是好人。他们喂驯鹿的时候很温柔,那个小女孩怕驯鹿吃不饱,来来回回买了十篮食物。他们也不随便折树枝,就连拍照,都很有礼貌,先问他能不能拍。那两个吃饼子的人,不知道价钱,吃的胆战心惊。   他喜欢这样的人。   莫日根也很感激他们一下就记住了他的名字,好像他不只是他们旅途之中碰到的一个普通人,而是他们真正的朋友。他们莫日根、莫日根地叫他,总是亲切地揽住他肩膀。   山林里的雪那么深,踩一脚下去,就到了小腿。拔起来、踩下去、拔起来、踩下去,其乐无穷。再拔起来的时候,莫日根指着前方说:找到了!   抬头望去,林间有十几头驯鹿正在缓缓地走,它们的身上系着铃铛,随走动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响声穿透薄雾和森林,好像在讲述一个神秘而古老的故事。驯鹿停下来看向他们。   那一眼是带着怎样的灵气呢?曾不野觉得自己好像瞬间就被它们看懂了。她的手伸进口袋,攥着曾焐钦并为雕刻完的驯鹿木雕。她在心中给它补齐了形状,因为她见到了真正的游荡在山林间的驯鹿。   她感动的想哭。   鼻子和眼睛都热热的。   驯鹿认识莫日根,也不怕他们,所以缓缓朝他们走来。   这一幕,会跟这次旅行中其他的瞬间一起印在曾不野的回忆之中。驯鹿身上有草的味道,它们的眼睛那样明亮温柔,当它们走向你,本身就是一种安慰。其中一只走到曾不野面前,用脸颊摩擦她的裤子。   曾不野就蹲下身去,摸了摸它的头。它也不恼,只是在跟她玩。曾不野拿出那个木雕举起来,让它跟驯鹿合影。画面定格那一瞬间,徐远行闯进了她的镜头。   太冷了,她并没有重新拍一张,将木雕驯鹿和手机都放进兜里。   莫日根完成了对他们的承诺,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到了根河的时候,他甚至邀请他们去参加他朋友的婚礼。青川的人还真的就去了。曾不野没去,但她请徐远行帮她带了一个红包,以表达对新人的祝福。   那天天色尚早,曾不野却没由来地犯困,在她躺到床上两分钟后,她就睡死了过去。这么沉的睡眠。她觉得她醒来的时候是在傍晚,黄昏的光那样柔美。当她睁开眼睛以后,看到父亲就坐在窗前。光将他的轮廓打瘦了。   那是很平常的一个黄昏。   曾焐钦坐在窗前,见她醒了,就说:“你醒啦?今天晚上想吃什么?爸爸给你做炸酱面?还是吃羊肉汆面?糊塌子就小米粥?”   曾不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在床上坐了很久,就那样看着曾焐钦。   “睡傻啦?不认识你爸爸啦?”   曾不野泣了一声,她走上前去把手放在曾焐钦的肩膀上,温热的体温传递到她掌心。她确信自己不是在梦里了。在曾焐钦面前蹲下去,仰起头看着他。她看到爸爸的脸,那几根熟悉的皱纹还在,那满身的木屑的味道还在。于是她伏在爸爸的膝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她哭了起来。   “爸爸,爸爸…”曾不野一声声地叫着爸爸,说着:“爸爸,对不起…”   对不起爸爸,我应该听你的话,不跟王家明谈恋爱的。你早就看出了他的肮脏和丑陋,可是我那时年轻,我什么都看不到,也看不懂。我害了我自己,也害了你。   对不起爸爸,我不应该因为自小没有妈妈,就责备于你。我不该在青春期时候跟你吵架、离家出走,我不应该对你说一百个你也代替不了妈妈。   对不起爸爸,我应该听你的话,及时止损,放过自己,可是我没有,所以我身陷困境,至今仍难自拔。爸爸,你说你很难过你的智慧和能力不足以救女儿于水火。不是的爸爸,是女儿愚蠢。   对不起爸爸,对不起我伤害了你。   谢谢你爸爸,谢谢你永远原谅我,谢谢你至死都爱着我。   曾不野泣不成声,那些憋在心里很久的话,那些在曾焐钦离世后她所有的愧疚,都在他们重逢的这一天决堤而出。   爸爸温柔地抚摸她的手,轻声说:“女儿,不要怪自己,永远不要怪自己。”   “人生啊,有很多很多孤立无援的、绝望的、寒冷的暴雪天,但温暖的、热闹的除夕夜每年都来。”   “女儿啊,在除夕夜这天放下一切歇歇吧。吃一顿爸爸给你做的饭。”   曾焐钦说完就去了厨房,曾不野听到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听到抽油烟机响了,爸爸在菜板上当当当切菜,听到“滋啦”一声爆葱花的声音。厨房里传来香气。这满是饭菜味道的黄昏。   她一直哭一直哭。   以至于吃饭的时候还在哭,爸爸就说:“哭着吃饭对胃不好,你不要哭了。”爸爸为她擦眼泪,摸摸她的头。她吃了一顿丰美喷香的年夜饭。   她终于吃到了一顿年夜饭。   可是黄昏总要结束的。   爸爸说他还有一个雕刻要着急交工,跟她碰了一杯后就急匆匆准备出门。出门前他看了她一眼,笑着说:“除夕夜快乐。”   “除夕夜快乐。”   曾不野睁眼的时候,发觉她的枕巾湿了一大片。她以为这一觉睡了很久,看了眼时间,不过过去了一个小时。她在根河的黄昏时间醒来。   昏黄的光照在椅子上,她走过去,坐在了光里。   第二天他们又去看了额尔古纳河。   其实他们这趟旅途,屡次路过额尔古纳河,他们一眼又一眼看过了它。但这一次,他们是专门为它而来的。他们的车队沿着根河一直走,河流在额尔古纳市汇入额尔古纳河,而他们则汇入了城市。   这一路,他们不停在感受来自于额尔古纳河的安慰。悠远绵长的额尔古纳河,穿过辽阔的草原、幽深的森林,也穿过了无数的岁月。额尔古纳河能治愈一切。治愈他们的疲惫,他们带来的满身的伤痕、他们对生活的困惑。尽管它不会说话,但仿佛已诉尽了答案。   曾不野的这趟旅程止步于她现在所在的漠河市。她寻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当年曾焐钦看直播的那个机位。是在漠河政府大楼前,面向着街道。   漠河下起了雪,当年她和爸爸在电视投屏看到的雪,如今她在淋着。她心满意足。   她就站在那高高的台阶上向远处望,遥远的漠河不再遥远。   徐远行给她打电话,说他们要陪433求婚去了,让她速回。陪433求婚,这真的很吸引她。她倒是要看看,什么姑娘能看得上脑子不好使的433!赶回酒店,上了车。这回阵型变了,433做了头车。   小小的433,完成了它的壮举,从北京绕了那么一大圈,终于来到了漠河。他在前面带路,也带着雄赳赳的气势。他们的车驶出漠河市,一直向远处开。   徐远行问:“433回话,去哪求婚?”   “去一个村子。”   “行。”   那村子距离漠河市有近百里,曾不野看着路过的东北乡村。对于很多人来说,年早已过完了,年轻人已经离开这里回到了城市。于是乡村荒芜了。这与她想象中的散发着热气的东北不太一样。   他们的车驶进乡村的时候,已是月上柳梢。乡村路像被水洗过一样,那样宁静。他们的车停在了一户贴着喜字的院子前,433打电话过去,让对方出来。   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433站在那里号啕大哭。他们自始至终没见过433要求婚的姑娘,这个故事也不便问起。也没有人说433这样的举动有多傻,因为“傻”,是年轻的另一种表达。   大家都在车里没有出来,尽管姑娘没出来,但村子里的老人却出来了。他们披着衣服站在院子里,望着这些他们很少见到或干脆没有见过的车。这些车和人,还有哭泣的433自然会在他们心中形成一个新的故事。那故事应该是这样说的:有那么多北京的车来到我们的村庄,可惜我们的姑娘呀,不为所动!   在他们掉头回去的时候,曾不野向那个院子里看了一眼。她好像看到有一个姑娘额头贴在窗上,向外看着。   她有心提醒一下433,但433已经掉过头绝尘而去了。   433有一点很好,他没有骂姑娘一句坏话,没有把这次经历归咎于姑娘嫌弃他穷,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回到漠河后,说要请大家喝酒吃烧烤。   大家都没拒绝,都说既然已经到了漠河,那我们今天总可以不醉不归了吧!   小饭馆里挤满了他们的人,老板高兴地合不拢嘴,没事儿就给人递烟。曾不野喝了一碗大碴子粥,黏糊糊的,味道很足。再就一根咸菜条,更好喝了。她感激这趟旅行,给了她好眠和食欲。   他们说要不醉不归,就真的敞开了喝酒了。徐远行不躲酒了,曾不野兴致也来了。在旅行的终点,她终于变成他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大声欢笑。   后来,他们都喝醉了。   孙哥又抱出了吉他,他们又唱起了歌。有人站在凳子上,有人站在地上搭着肩膀。   他们唱:   “我画出这天地,再画下一个你”   “多年以后我终于知道,在你面前我在劫难逃”   “如今我们天各一方,生活的像周围人一样”   这些歌大概都应433的景,因为他唱着唱着就哭了。也或许这一天他随便唱什么歌都会哭。   曾不野看着这些欢唱的人,她太想记住他们了。他们稀有珍贵。   父亲曾焐钦在弥留的时日,也有过几次清醒。有一次他费劲地说话,那时他已经插上了鼻饲、止痛泵,几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手也没有力气,但却总是惦记要将那只小瑞兽雕完。他手里握着那只雕了一半的瑞兽,口中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曾不野凑上去听,依稀知道他说起了几位朋友。   他说他这一生最好的朋友,一个喜欢音乐,一个喜欢读书,一个在人艺打杂,一个常年在世界上游荡。他们很单纯,很单纯。   此刻的他们也很单纯很单纯,父亲说的对,她感觉到了幸福。   后来她扯一扯徐远行的衣袖,请他陪她去外面走一走。这一趟旅程,他们有很多这样的时光,在陌生的城市走一走。   这一次他们没走太远,只是站在烧烤店的门口,因为他们都贪恋歌声、温暖。   曾不野看着徐远行,咧嘴笑了。这次她贡献了一个完整的微笑。她的嘴弯上去,很久没有落下来。还没有说话,眼里就有了莹莹的泪光。   徐远行早已知晓答案,却还在盼着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希望曾不野不要怕伤害他、消耗他,希望她留下,留在他身边。他并非不堪一击。他看着曾不野,故作潇洒地说:“别搞成生离死别,你千万别哭。至少不是因为我哭。”   曾不野的眼睛眨了眨,仰起脖子,逼退了眼泪。   她过了很久才开口,讲话也没有拖泥带水,她说:“徐远行,我在除夕夜抱着“或许死也很好”的念头出发,却遇到了你。我知道那个晚上,在服务区陪着我保护我的人是你。”   “我跟你们一起走了十几天,度过了一段我此生都不曾有过的快乐时光。谢谢你们。”   徐远行知道了,他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实在是不爱哭,耸一下肩膀以遮掩自己内心排山倒海的难过,在低头的一瞬间,却仍旧落下一滴眼泪。   “嗐!”他故作潇洒拍拍手,哑着嗓子说:“自己人,别说这些。”   曾不野深深看着他,说:“那么徐远行,我答应你我回去以后会好好生活。相信我,我可以,我已经找到了我的良药。”   “而你,也要好好的。拉黑的人不要再加回来,不要让任何人欺负你,伤害你。”   “那么,我们有缘再见,好吗?”   她这样说着,上前一步,朝徐远行伸出了手。徐远行迎了上去,狠狠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终于不那么凉了,她终于会完整地笑了。烧烤店里的歌不知唱到了今夕何年,她从不知她此生竟会收到这样好的礼物。   “你知道JY1是什么意思吗?”徐远行忽然问她。   曾不野摇摇头,她以为是他胡乱拼凑的代号。徐远行笑了,但笑着笑着,他就哽咽了。   “JY1的意思是,加油,最后一次。”   “请为自己再加一次油。”   “请别放弃。好好活着。”   徐远行的眼泪落了下来。   “加油。”他对曾不野说,也对自己说。   那天晚上,确切地说,是在第二天清晨,常哥给她发了很多很多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曾不野恳请他把她和爸爸制作在一起的,常哥还记得。最后,他发了一个很大的视频,视频里是他们从二连浩特开始,一直到漠河的每一天。视频里有银河、有欢笑、有醉酒的人、有她故作嘲讽,有远方、有天空、有近在眼前的她。曾不野一一保存,保存这些在暴雪天气里遇到的霜花,霜花永垂不朽。   她原本想偷偷离开,但是当她推开酒店的门,看到院子里的车都已经着了,大家仍旧一如既往聊着天,见到她还是大声打招呼。   只有小扁豆,这个小姑娘抱着她的铲子,站在曾不野的车边,倔强地哪也不去,眼泪冻在脸上。曾不野看到了儿时的自己,她那时也这样倔强,这样天真。   她问徐远行他们是不是要出城,徐远行说是的,反正还能一起走一段路。曾不野就把小扁豆抱上了车。   他们都上了车,但都没出发。曾不野知道了,他们让“JY1”做头车,他们要用自己的方式护送她最后一程。曾不野满怀信心上了车,开出酒店的大院子,有一个雪堆,她微微转了下方向盘,恰到好处撞了上去。   “糟糕!”她故作焦急地说:“陷车了!小扁豆!你可以帮野菜姨铲雪吗?”   小扁豆兴奋起来,抱着小锹下了车,挥舞着手臂为曾不野铲雪。绞盘大哥也配合地说:“铲完了雪,咱们得拖车啊!”   陆陆续续有人下车陪小扁豆铲雪,他们用这种不易察觉的温柔去完成一个小女孩的英雄梦。是的,小扁豆铲雪是为了助人,她觉得自己在帮助别人的时候,是个小英雄。   曾不野站在那看着,一回身,看到徐远行正看着她。他掏出她送给她的小盒子,拿出一块巧克力送进嘴里。好像吃了这块巧克力,就算真正的送别了。   曾不野的车被拖了出来,这次她真的要走了。她毫不犹豫上了车,从后视镜里看着青川车队。大家都站在那里,只有小扁豆抱着小铲子在追她。   小扁豆哭了,徐远行追了几步,抱起了她。   曾不野看着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的他们,终于给足了一脚油门。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她的呼吸先是哽住,接着大滴大滴的眼泪滑落下来。   曾不野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人生有很多很多孤立无援的、绝望的、寒冷的暴雪天,但温暖的、热闹的除夕夜每年都来。   每年都来。   加油JY1。   (旷野篇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11个霸王票、173瓶营养液~   Holiday ×1   xcvblkjnb ×1   了了 ×4   xcvblkjnb ×1   这几天我的内心一直在挣扎,是在正文写一个完完全全的大团圆还是遵循最初的想法。我删删改改,总是会哭。   最后我还是决定遵从我的内心。写一个我认为的圆满结局。   情绪的抵抗和治疗,最好的良药是美好的回忆,最终拯救自己的人只有自己。曾不野带着绝望在除夕夜出发,却遇到了她此生最珍贵的回忆。她将带着这份美好的回忆回到城市披荆斩棘。她还会在城市里与徐远行相遇。   让曾不野成为曾不野,让徐远行去做徐远行。所以我其实并不觉得这是正文和番外,更愿意称为旷野篇和城市篇。他们在旷野篇里相遇相知,在城市篇里狠狠相爱。   所以旷野篇完结啦,让我们在城市篇再见!   城市篇 第29章 北三环路   刮了一宿风后,北京的秋天毫无预兆地来了。   该怎么形容北京的秋天呢?如果你开车在北三环路上走,被环路上支出的某根树枝刮一下车身,抖落满前盖黄叶,你就会知道,北京的秋天是很会“冲撞”人的。色彩冲撞人眼,风冲撞脑门。   曾不野是喜欢北京的秋天的,倘若三环路没那么多傻逼就更好了。她被追尾了。因为前车不知发生什么踩了刹车,她保持安全车距也踩了脚,却被跟太紧的后车撞上了。曾不野下车也没说什么,只是要求赶紧拍照拍视频报警,然后去应急车道等着交警来。后车司机却来劲了,问她会不会开车,为什么突然踩刹车?不会开你就回娘胎里回炉再造去!   北三环因为他们的事故占道开始拥堵起来,蚂蚁一样的车流,一点一点往前蹭。曾不野这天心情不错,那人跟那骂,她就前后左右拍照,准备拍完了挪车。   这时她听到有人在喊:“野菜姐!野菜姐!野菜姐!”   她耳朵热了一下,站起身四处环顾,看到有个人正在摇落的车窗下大喊。那人可是急坏了,在北京的九月末急红了一张大脸:“前面!第一个出口出去!路边等你!”   曾不野叉着腰看着那辆车开远,车她不认识,人她认识,是赵君澜。赵君澜还是那样,不管何时何地,没羞没臊,想叫谁就叫谁,一点不顾及别人的目光。   赵君澜喊那几嗓子后感觉自己要缺氧了,按着自己的天灵盖靠向椅背,对开车的徐远行说:“我操,我操,北京这么大,三环路碰上了!!”   徐远行没说话,车已经开出去了,他从后视镜里看到曾不野揪着那人衣领子,要把那人往车上送,估计是想让他赶紧把车开走,别影响交通。她还是那样不管不顾,天不怕地不怕,悍匪一个。   心没由来乱了。原来设想过倘若有一天因缘际会再相逢,他一定得摆出点态度给她看。让她知道他的厉害。这会儿已经把态度忘了,光想着半年过去了,她那车怎么一点没改装?真是油盐不进!   “你说她会来吗?她认出我来了吗?听清我喊什么了吗?这孙子狼心狗肺的,不会装没听见吧?”赵君澜说起曾不野多少带着忿恨,漠河别后,曾不野退了群,删掉了他们好友,从此消失在人海之中。按说人生之旅,聚聚散散,都是天意,他们早就该看淡了。可是曾不野此举仍旧让赵君澜耿耿于怀。他总说:我们对她多好!我们没对谁这么好过!我好伤心啊!你不伤心吗徐远行?   “她会来的。”徐远行说。   “为什么?”赵君澜又从座椅上支棱起来,骂曾不野仔凶,但听说她会来,心中竟还有雀跃。紧接着他啐了自己一口:“呸!犯贱!”   “因为北京这么大,遇到一个熟人算天命。”徐远行淡淡地说。漠河分开的前一晚,曾不野对他说:那么,我们有缘再见吧!   人口密度如此之大的北京,有些人住一个小区都很难遇到,何况是在三环路上。他们这一天原本是要去天津塘沽吃海鲜,露个营第二天看日出,再去西北角吃点嘎巴菜、煎饼果子。车友们都在天津候着了,结果徐远行他爹生病了。   这次是真病了。   电话打到赵君澜那,由赵君澜通知他,最后呢,陪他去医院看了一下。问题很大,在重症病房监护着。徐远行问了病情,交了些押金,没跟那母女多说任何一句话,就走了。   出了医院后上了三环路,忙活大半天一口东西没吃,两个人准备去吃烧鸽子。   这世间的事好像都被老天爷安排好了,就是这样精巧。他父亲病了,他改了原本的行程,在医院泡了大半天,最后上了三环路。在三环路上遇到拥堵,看到了“罪魁祸首”曾不野。   北京那么多人,三环路那么多车,一天24小时,早一秒晚一秒,都可能会错过。但他们却相遇了。这让不文艺的赵君澜都变得文艺起来,他甚至念了那句台词:全世界有那么多酒馆,而她却走进我的。   他们的车停在苏州桥附近,赵君澜不时地问:能来吧?能来吧?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底气渐渐消失,曾不野八成不会来了。   此时已是黄昏,地铁站外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脚步踏过路边的黄叶,被秋风顺势卷起几片,丢到路上,再被车轮带起。   这是北京的秋天。   曾不野的车轮压着北京的秋天来了。徐远行没说错,她会来的。   徐远行靠在车上,看着远远开过来的曾不野。她的车在城市里像个异类,她戴着墨镜坐在车里,不像个好人。   她也看到了他们,曾不野想:徐远行在城市里穿得倒不像返祖了。   路边没有车位,她停下,摇下车窗,也不寒暄,径直就问:“对讲机有吗?”   “干嘛?”赵君澜抱起肩膀,斜楞着看她:“白/嫖对讲机啊?”   “请你们吃好吃的。”曾不野说。   “你要不拖黑我们,打语音就行你知道吧?”赵君澜可是找到出气的地方了,甚至还跺了一下脚:“什么人讷!”   “你吃不吃?”曾不野故意吓唬他:“不吃我走了啊!我饿了。”   “吃吃吃。”问题是徐远行这辆车里没有对讲机,赵君澜就说要么我开,你上野菜姐的车。徐远行才不上她的车,他原本以为自己消气了,但看到曾不野的一瞬间他心里的怒火就燃烧起来了。但他的骨气也就到这里了,一言不发上了车,让赵君澜滚去坐曾不野的车。而他的车在后头跟着。   这种感觉很熟悉,好像回到了内蒙古漫长的旅途中,他做青川车队的尾车,牢牢跟在JY1身后。JY1,徐远行看到曾不野的车后玻璃上,还贴着那个标志。他没看错,她的车仍旧是那个大素车,没经过任何改装,他在旅途中对她那些苦口婆心都白费。他更生气了。既然这么不懂车,玩什么车!   可落日余晖照在JY1上,那几个字不时闪一下温润的光,他又不那么生气了。   而这时赵君澜却是逮住了机会,狠狠骂了曾不野一通。总结一番就是曾不野狼心狗肺、欺骗他们的感情诸如此类。等他骂够了曾不野才说:“听起来我挺十恶不赦的,那你们因为这个真就活不下去了吗?换言之,我真的那么重要吗?”   她这一句问倒了赵君澜,扪心自问,他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偶尔喝多了骂一骂野菜姐,真是什么事情都没耽误。但他还是嘴硬:“就算我们没影响,那徐远行和小扁豆有影响!”   “你怎么知道我没去见过小扁豆呢?”曾不野问。   赵君澜身体坐直,眼睛瞪溜圆:“所以只有徐远行是大冤种!!”   曾不野就慢慢地说:“是啊…只有你徐哥是大冤种。”   她说完笑了声。   赵君澜一时气愤,顺手拿起她放在储物格里的山楂条扯来吃,山楂条酸甜,口水一下就流出来了。外面的车灯真美,车窗外的风景也渐渐古朴,他们是在向二环开了。   “怎么样啊这半年?”他问曾不野。   “挺好。死不了。”曾不野问:“你们呢?我是说徐远行。你知道的,我不关心你。”   赵君澜闻言差点被气背过气去:“你…我操,我真…”摇头做罢:“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徐哥有时好有时不好,今天不太好,他爸病了。不然我们这会儿已经到塘沽吃上大梭子蟹了!”   曾不野看了眼后视镜,徐远行的车仍旧稳稳跟在后面。   “待会儿想喝什么?”曾不野问:“白的?红的?啤的?”   “光说的热闹,你带我们吃什么去啊?”他问。   “回家吃吧,周五晚上好吃的地方都排队,回头再饿死你们。”   “呸!”赵君澜说:“带我们回你家吃饭,你就不怕以后我们没事儿就去找你?”   曾不野就看了他一眼。赵君澜懂了,要是怕这个,她就不带他们回家了。他感觉曾不野这个人可真是厉害,他原本气得要死,可她说带他们回家吃饭,他就消气了。甚至还在想:野菜姐没把我们当外人。野菜姐这人还行,能处。   车拐进一个很老的小区,曾不野让赵君澜转告徐远行自己去找车位,他们俩先上楼准备晚饭。   “你就是这么待客的?你这么对我合适吗?”徐远行终于对她说了他们重逢后的第一句话,可这句话语意模糊,根本分不清他说的是停车的事、还是她与他断绝联系的事。委屈的感觉飘渺如丝,不细感知压根抓不住、看不到。   “快点停去吧!我要饿死了!”彻底倒戈的赵君澜让徐远行别犯事儿逼了,赶紧停车去,不然野菜姐又要玩混蛋的了。说完就跟在曾不野屁股后头走了。   曾不野现在住在曾焐钦的老房子里。   老房子在城里,是典型的“老破小”,一梯四户,开了她家门,能磕着邻居的门。居住面积不到七十平,她一个人住足够。   赵君澜跟在她身后进门,差点磕着脑袋。但进去以后却又忍不住惊叹一声:“我操。”   曾焐钦的家里,像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几乎没有什么现代化的东西,客厅里摆着书和很多木雕,一张大木桌摆在窗前,木桌上摆着一套文房四宝和一把刻刀,刻刀旁是一个还没雕完的摆件。   最绝当属窗前那棵玉兰。黄绿相间的叶子,倔强地挂在枝上,比别的树晚入秋。徐远行进门后也看到了窗前的这棵树,坐在窗前木桌上握着刻刀的曾焐钦好像就在他眼前了。他的母亲曾说:玉兰花落,北京的春天就算正式的来了。玉兰的叶子掉完,北京的冬天也就算来了。   他进门后还是不跟曾不野说话,只是双手插兜看着那张木桌和那扇好看的窗户。曾不野也不打扰他,倚坐在沙发上拿出手机点外卖。炸蚂蚱、炸小鸡、炒田螺,都是她小时爱吃的,里里外外点了很多。点完了才对他们说:“参观一下吗?”   “行啊。”赵君澜搓着手,这会儿他看着曾不野家里的摆件儿心里已经开始痒痒了,那些东西太好看了,太稀罕了。迫不及待想看看别的地方。   七十平的房子,是满满当当的小两居。其中一间空着,有更多更好看的摆件儿。另一间曾不野住着,她也推开门给他们看:干干净净的卧室,窗台上摆着两盆花。床头放着一盏木制的小台灯,再没别的修饰了。   这就是曾不野的家了。   徐远行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能走进曾不野的家,满是她生活轨迹的家。她的轨迹很简单,她应该是拿起了父亲的刻刀,在某些时候学着雕刻一些什么;闲下来的时候会在沙发上看电视,也会逐一打理父亲留下的遗物。   她应该还会做巧克力,因为他闻到了巧克力的味道,但不知藏在哪里。   曾不野招呼他们帮忙摆一下餐桌,打开旧橱柜,从上面拿出一个搪瓷杯子,加上原本的两个,够用了。搪瓷杯子杯口斑驳,但拿在手里很厚实。   “我的好朋友结束外派回到北京了,偶尔回来我家里吃饭。”曾不野说:“我把不用的东西都放上面了,你俩往下折腾吧。”   于是赵君澜就听话地从上面的橱柜向下拿盘子和碗。曾不野家里的餐具看着都有些年头,这让他们有一种割裂感,但当他们转身看到这间屋子的时候,又觉得一切东西都出现得恰到好处。   “我煮点面条啊。”曾不野说:“肯定不如徐哥的面条好吃,要么徐哥你煮吧?”她朝徐远行眨了下眼,逗徐远行说话呢!   “欠你的!”徐远行说:“爱谁煮谁煮!”   “那就将就吃我煮的。”   曾不野大多数时候很懒,她炸一罐小葱油、或者炸一碗酱,都在冰箱里保存好。饿的时候煮面条,切点黄瓜丝,舀点酱料,那就算一顿饭。   她大大方方将自己的懒惰展示给他们,一手拿着葱油罐子、一手端着炸酱碗,问他俩想吃那种。   “都吃,都吃。”   外卖到了以后,赵君澜一边打包装一边说牛逼,那炸蚂蚱他可有些年头没吃过了,曾不野竟然能买到。她还给他们点了高乐高。把高乐高倒在搪瓷杯子里,喝一口,好像回到了美好的童年,一下子原谅了命运所有的不公。   这是他们自那一晚在漠河相聚后的第一顿饭,那天在下着雪的漠河,他们分别了。时间好像没过去多久,也不过是过了一个春、一个夏,又踩着秋天的尾巴。但他们都觉得过了很久,说起来就像上个世纪的事一样。   “干杯。”曾不野说。   “不干,我只跟好朋友喝酒。”徐远行盯着手里的铁钎子,牙齿咬住一个蚂蚱,一用力,就撸了下来。炸蚂蚱真的喷香,那时他但凡有个三五块钱,就要在校门口买一串吃。他一连吃了三串,就是不肯跟曾不野碰杯。   他也有脾气。他想好了,如果曾不野不加他好友,那他吃饱了就奔天津,大不了下次再来。反正认了门,人的底气也一下子足了起来,开始端起架子。   “赶紧的吧,我求你了,别装逼了啊!”赵君澜对他说:“这口高乐高我能不能喝上了!”   曾不野这时拿出手机加了他们好友。   当初删好友时候是在雅尔根楚服务区,她停在那个服务区的时候是晚上,而发生在内蒙古的事已经很遥远了。   徐远行并不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如此,但此刻曾不野回到他的通讯录里,于是他说话算话,举起了搪瓷杯。   搪瓷杯真是好东西,手柄那样圆滑,碰在一起声音温吞。他们一起喝了高乐高,一瞬间又成为了好朋友。   不知怎么,赵君澜有点感动,他抚着胸口说:“感觉像小时候跟好朋友绝交又和好,嘿嘿。”   徐远行就看着曾不野,问:“和好了吗?”   “和好了。”曾不野说。   “哪个层面和好了?”徐远行又问:“你跟赵君澜是朋友,和好了。你跟我算怎么和好?”   曾不野明白了,徐哥经过了半年的思考,现在来跟她要名分了。她想逗逗他,故意说:“咱们也是朋友和好了呀!”   徐远行想说你跟你朋友睡觉啊?但碍于曾不野的隐私,他生生咽了回去。这半年当然不好过,虽然大家都维持体面,在一起的时候尽量不提旅途中曾出现过的“野菜姐”,但“野菜姐”却还是在他们的车队里悄悄流传开来。有一天徐远行听到有人小声问:野菜姐到底啥样啊?真后悔没一起去啊。   他们的车队也喜欢开玩笑,路上看到同款车就会拍照发群里。有一天在南三环的一个办公楼停车场,有人拍了“JY1”到群里,问这是不是JY1?要我给咱徐哥把人劫过去吗?   徐远行用手指指曾不野鼻尖,也想向嘴碎的赵君澜一样痛骂她一顿,但他也忍住了。   本来应该喝点,但曾不野叫的酒一直没到,三个人喝完高乐高喝矿泉水,再一人吃两大碗面条,最后吃个肚圆。   两个人斜在沙发上,一个人躺在地毯上,都有些晕碳了似的。赵君澜说要睡一会儿,胳膊挡在眼睛上,竟真的睡着了。   曾不野推开窗,窗框刮到了玉兰树枝,拐了几片叶子下去。一阵晚风吹了进来,吹起她的头发,带来一阵好梦似的。她屁股一抬就坐在木桌上,背对着窗看着徐远行。她很想念他。   半年来自然也有情绪排山倒海的时候,但她好像拥有了更强的能力。常哥发给她的视频,一次次将她带回到内蒙古的冰雪之中去。到后来她已经不需要看视频了。她原本就是什么都记得的。   她也想过去找他,也准备好了找他、找他们。她原本想再等一等,等她把那些遗留的问题都收尾,一身轻松去找他。她知道他会在哪出现,网上关于青川车队的讨论没有停下过。她时常在各种账号下看到他的消息。这半年他去了一趟甘肃、一趟阿里,去了一趟中亚。   曾不野就这么看着他,他就那样看着她。他们都没有讲话,但心里都知道:关于那场旅行的一切,他们都没有忘记。   风轻轻柔柔的,将她的发丝吹到脸颊。她甩一下头,将头发甩到肩后去,侧过身看着窗外,留一张温和的侧脸。徐远行终于缓缓走到窗前,站在她身边。   那棵玉兰真倔强,风这样刮,它也不肯将落叶痛痛快快撒还给土壤。就像她一样。   “这半年都去哪里了?”他问。   “门头沟、延庆、密云。”曾不野说:“还有泰山和北戴河。”   她抬起眼看他,她仍旧坐在桌子上,矮他很多。他什么都没说,揉了下她的头发。   “住在这里舒服吗?”他问。   “舒服。”   她有时没事会睡到自然醒,周围有很多很多从小吃到大的小吃店,她进门后会跟人拼一个小座位,慢慢吃早饭,听天南海北的游客天南海北地聊天;吃完饭她会买一瓶玻璃汽水,插上吸管,一边吸汽水喝一边在路边闲逛。一般情况下老板是不允许带走玻璃瓶的,但她总去,老板就让她带走,因为她逛完会还回去。   这个家也让她感觉到安全。家里的每一样东西她都喜欢、都熟悉。她也拿起了刻刀,她不会刻,就翻出父亲生前的一些视频慢慢学。   她现在在雕刻一只鸟,她准备学会了,雕一个车模型送给徐远行。在此以前,她要雕一把小锹,因为小扁豆需要。   她给徐远行展示她的手指。   因为握刻刀,手指被磨出了茧。起初不是茧,是水泡,起了一个又一个水泡后,就成了茧。   徐远行捏着她的指尖仔细看,忍不住低头吹了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皮肤,那么暖、那么痒。她心头也痒痒的。   “我有在好好生活。”她小声说,像一个做了好事的小孩忍不住邀功:“我在好好生活。”   “很好。”徐远行说:“那么,我原谅你的消失。”   “你俩亲一个得了呗?”小憩结束的赵君澜打着哈欠从地毯上坐起来,看着说悄悄话的他们:“我就知道你俩一见面就得这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2个霸王票、88瓶营养液~   GIGI ×1   小绿 ×22   全世界,有那么多城镇,城镇里有那么多酒馆,而她却走进我的。《卡萨布兰卡》   相遇是他们的宿命。城市篇归来啦! 第30章 星光海岸   车子驶出环路,上了京津高速。   被他们连哄带骗死磨硬泡带上车的曾不野正在睡觉,他们自然不敢大声说话。可他们的心情很是雀跃,真奇怪,明明载了这么一个“讨厌”的人,他们却那样开心。   原本的情形是曾不野跟徐远行正在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睡的好好的赵君澜醒了,非要他俩亲一个。曾不野嫌他破坏气氛让他闭嘴,他挑衅地说有本事你赶我走啊?曾不野拿起一根龙头木雕拐棍儿就开始赶他走。他捂着屁股哎呦呦地叫屈,说他们两个合起伙来欺负人。   闹了一通累了,曾不野丢掉拐棍,赵君澜又一阵心疼,拿起拐棍仔细地看,生怕那精巧的龙头被摔折了。   曾不野困了,要送客。徐远行说借用一下她家卫生间,结果在里头待了二十分钟不出来。曾不野敲了几次门他都不理。最后一次曾不野严肃地问:“你是死里面了吗?”   “你那高乐高八成不对,我拉到站不起来。”徐远行在里面哼哼唧唧,就是不出来。   “又是屎尿屁,你俩对话可真脏!”赵君澜伸长了脖子喊,碍于曾不野的淫/威,速速住嘴。   “你想让我跟你们去天津是吗?你在里面不出来咱们怎么去天津?”曾不野站在卫生间门口问,她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葫芦里卖的是这个药。   “嘿嘿。”徐远行在里面嘿了一声。他之所以不出来,就是在等曾不野困意消失。她困的时候脾气不好,困意走了,去天津的事就好说了。他可真坏。   “你出来说。”曾不野说:“我憋不住了。”   徐远行闻言磨磨蹭蹭出来,曾不野用手点点他,意思是你厉害,你等我出来跟你算账。   等她出来,徐远行和赵君澜二话不说,架着她胳膊就把人架走了,架上了徐远行的车。   三个人好生折腾。   先是开着徐远行的小轿车去他位于北三环外的家换他自己的车,再去天津。换车的时候徐远行问曾不野想不想上去认认门,曾不野打着哈欠说:“你但凡再多找一个事儿,我现在就掉头回家。”   她太困了。   困的时候任何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只想找个地方睡上一觉。这种感觉徐远行是懂的,所以废话不多说让她上车睡觉。曾不野窝在副驾上,赵君澜坐在后座上。今非昔比,野菜姐在的时候,他就失去了徐队的副驾。   他在后面阴阳怪气:“哎,要说我这个人就爱给自己找事,人家俩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娘不疼爹不爱!”   曾不野回头看他一眼,他立马住了嘴。   徐远行打开车载小冰箱拿出一个小铁盒递给曾不野,让她开盖拿一块巧克力给他。盒子冰冰凉凉,只有缺心眼的徐远行才会想到用车载冰箱储存以延长保质期。打开来看,竟还有七八块。   徐远行舍不得吃。吃完了再没有巧克力可以装进去,他会失落很久。所以他每逢远行前吃一块,结束远行时吃一块。就这样,这点巧克力挺过了大半年。   他有时会困惑,人为什么会这样天真?别人随口糊弄一句话,他就认真听进去。哪怕人都消失了,他也还在执拗地相信,相信她定有归期。   曾不野打开小铁盒,拿出一块递给他,反正吃不死人。见赵君澜吸着鼻子凑上前来,也赏了他一块儿。赵君澜快要哭出来了:“没想到我也能吃上这个了!这玩意儿徐哥是一口不给我吃啊!”   “想吃你就闭嘴。”徐远行威胁他。   赵君澜战战兢兢含着巧克力,担忧自己会被毒死。   曾不野将那小盒子抱在手里,靠在座位上睡去了。巧克力的味道弥散在车内,那样醇香。以至于曾不野短暂的梦境里,都被那香味渗透了进去。   徐远行看看那个铁盒,想起她家里的那些穿过经年岁月流传下来的东西,就觉得前尘往事和今时今日都奇怪地关联起来。是的,那时他收到这个礼物时还在想:这东西看着有年头了,一定很珍贵。   深夜的京津高速穿过城市乡村,即便这个时间了,仍能看到路边的万家灯火。对向车道经过的车辆不时将光影送到他们车内,但光影迅速消失,车内又陷入了黑暗。   曾不野睡得很香。香到赵君澜喝多了高乐高,嚷嚷着在服务区停下尿了个尿她都不知道。这一路越向塘沽开,空气越咸湿。咸湿的秋风,卷着落叶,飞向海岸线。   他们到的时候,大家已经早早睡下。只有孙哥和常哥裹着厚厚的衣服,坐在海边抽烟喝酒。见到徐远行的车到了,就远远朝他招手。   下了车的赵君澜手舞足蹈,兴奋地像个大马猴,跳着朝车上指,再猛猛招手,让他二人去车前看看车里载着什么神仙。孙哥和常哥以为他们带了只漂亮小狗,朝车走的时候还说呢:“狗都爱来海边玩,问题是昨天还没说要养狗呢,今天就买了?”   “估计是刚出生的小狗,不然为什么不直接抱下来呢!神神秘秘!”   两个人蹓跶到车边,看到徐远行沉默着向车下折腾露营用品,令人感觉蹊跷的是:他嘴角一直扬着,忍不住就要笑出来似的。   他们倒是要看看什么小狗这么讨人喜欢!待会儿就给扔海里去,让它变成一只落汤狗!   先是孙哥贴着车窗往里看,这一看不得了,没有小狗,倒是个女人。再仔细一看,那女人皱着眉头睡觉,看起来就十分不好惹。孙哥妈呀一声,把常哥拉过来看。   常哥一看也不得了,来人还真是神仙。俩人四目相对,嘿嘿一笑。   “这次哪捡的?”孙哥问。   赵君澜伸出三根手指:“北三环,我捡的,牛逼吧?”   “牛逼,牛逼。”孙哥说。   他们依稀记得曾不野睡眠不好,所以讲话轻声细语,蹑手蹑脚帮徐远行搭帐篷。孙哥用胳膊肘碰一下徐远行:“上次喝酒我怎么说的?能捡一次,就能捡两次。只要人在路上,就没咱们捡不回的东西!”   徐远行上扬的嘴角终于裂开,笑了声,但说话还是保守:“万万不可轻敌,这玩意儿不定什么时候尥蹶子又把我踹了。”他不像别的男人很是要面子,对于曾不野拉黑他的事从来直言不讳。所以青川车队的人都知道:在内蒙古这趟旅途里,咱们的明星队长被人抛弃了。   “有大伙在,这次一起使使劲儿…”   “别。”徐远行忙说:“别,给她整恶心了,跑更快。”他太了解曾不野了,她对那些露骨的、肉麻的、带着明确目的性的撮合撺掇是很抗拒的。他何尝不是?   徐队长的豪华“两居室”再次支了起来,不同的是,从前在冰天雪地里,外面下着大雪,他们听的是簌簌的雪声。这一次是面朝大海,听的是海浪声。   这一天于他而言,充满了虚幻和惊奇,到此刻他都觉得不够真实。因为情绪随着波涛涌动,整个人也亢奋起来。最后干脆拿着椅子跟孙哥他们一起坐在沙滩上看海。   夜晚的海是充满未知的。   明月当空,在海面投下影子。海水涌动,月影就翩跹起来。然而你不知那海浪究竟是从哪里来,总之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一浪推着一浪,最终推搡着到了岸边,到了人的脚下。   他们的玻璃瓶碰在一起,说一声干杯,月亮能听到,也一起干杯。   曾不野睁眼以后恍惚了一下。手里的盒子还在,已经被她捧暖了,温了。四处张望,看到沙滩上那一顶顶亮着夜灯的帐篷,看到月亮,看到海,还有四个闲适的背影。   这才想起这一天,她在北三环路,再次遇到了她的朋友。直至此刻,一切方变得真实起来。   穿上徐远行为她准备的厚衣服,推开车门的一瞬间,就被热情的海风吹了个趔趄。背过风去拉上拉索,这个瞬间让她想起呼伦贝尔的大风。抱着肩膀走过去,蹲在常哥身边。   正在拍月亮的老人偏过头看到她,笑着说:“这次不许离队了。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拉黑徐队,但可以留在车队。”   “那咱们给车队易主,我支持你当队长,常哥。”曾不野举起拳头:“打倒徐远行!”   她这个样子太烦人,徐远行走到她面前,忍不住踢了她屁股一脚。她差点摔个倒栽葱,又被他拉住衣领拽了回来。   曾不野抓一把湿沙子扬他脸上,一点亏不能吃。   闹够了才坐下去,安静看海。孙哥递给她一杯红酒。是的,孙哥支起了小炉子煮热红酒,半年不见,他开始“养生”。说自己喝的是“养生酒”。曾不野接过,喝了一口,热乎乎的红酒里带着清甜的果香,人瞬间就热起来。   这样的感觉很奇妙。   他们都不追问她为什么要离开他们,也不去怪罪她。他们的反应就好像内蒙古的冰雪还在昨天,而他们之间没有半年的空白。   随缘竟是这样一件美妙的事。   二十左右岁时不懂随缘,凡事偏要勉强。梗着脖子跟一切干一场,好像凡事不拧那么一下,就是自己不厉害。那时怎知最终是“随缘”这样的心境曾救她于水火呢!   月亮也知不勉强。   它在天空挂一会儿,被云遮住了。遮住了便遮住了,云散了便是云散了。   波涛声那样好听,曾不野闭起眼睛。   孙哥又哼起了歌:   “我知道所有的伤痛都会过去”   “也明白有些遗憾会永远留在心底…”   民谣诗人会唱那么多歌,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是不是也在想着谁呢?歌声如泣如诉,让海风都轻柔起来。距离他们最近的帐篷里传来轻微的鼾声,大海也在安慰着他们的梦。   徐远行说有一年他在一片野海滩露营,除了星星,周围没有任何别的光亮。   “你们知道繁星落在海面是什么样子吗?”他伸出手指:“有两片星空。天上的那片是寂静的,海面上的那片在动。你只要看着,就感觉星星在缓缓向你流。”   星星缓缓流向你。这样的意境修辞,或许只有心怀浪漫主义的人才会拥有吧?曾不野深深看向他。   “那你孤独吗?”常哥问。常嫂不爱动的时候,老头儿就一个人去野外趴着,有时是很孤独的。孤独的时候听觉会变得敏锐,一切声音都会在人的耳中放大、清晰,再钻进大脑、印刻在心里。   徐远行想了想:“偶尔孤独吧。”   曾不野在一边滋儿滋儿地喝红酒,他们的聊天是她的下酒菜。这下酒菜还挺有滋味,她酒没喝够。   主动跟孙哥要酒:“孙哥,再来一杯。”   孙哥的红酒壶正冒着热气,他也巴不得别人欣赏他的手艺,就跟曾不野说:“咱也别搞那些穷讲究了,你孙哥给你满上吧。”给她倒了满满一杯,不小心就要漾出来。   “那我干了吧。”曾不野说。   孙哥就呵呵地笑。曾不野这人说话还是那么哏,听着很好玩,不讨厌。   曾不野喝到浑身发热,甚至觉得自己头顶开始蒸发水蒸气。徐远行歪着身子看着她,猜到她已经有三分上头。这杯喝完,七分醺。目光比平常柔软,也略显木讷,转头看人都慢半拍。着实可爱了。   “喝完这杯睡觉啊。多大岁数了还熬鹰呢!”赵君澜在一边打着哈欠说:“你们怎么也搞上朋克养生那套了?喝酒就喝酒,放那些乱七八糟的。依着我,直接干半瓶闷倒驴,倒头就睡。那多敞亮!多痛快!”   “要么说你是糙人呢!”曾不野说。她挺爱逗赵君澜,赵哥说话百无禁忌,也不生气。   困了,这下真困了。   赵君澜和徐远行睡“次卧”,曾不野睡“主卧”。徐远行还像在内蒙古一样,认真给她铺了床。她只管钻进睡袋里,闭上眼睛,听着海浪声。   海浪声会令人眩晕。   它由远处来,一直到你的耳边,冲刷一下泥沙,带走一点泥沙,帐篷好像就动一下。他们明明离海岸线很远呢!曾不野想。   赵君澜和徐远行聊着天,再过会儿赵君澜的鼾声就传来了。   徐远行惦记她的防潮垫太薄,就到她门前问她:“睡了吗!”   曾不野假装打了一个如雷的大鼾,接着笑了,说:“没睡,进来吧!登徒子!”   …   她比从前爱笑了。徐远行想。走进去缩在角落盘腿坐下,拿出一副很礼貌的姿态。曾不野翻了个身借幽暗的灯光看着他,压低声音说道:“你现在很绅士。”   “前女友和朋友我还分得清。”徐远行说:“自己什么身份我也分得清。”   “好吧。”曾不野说:“那如果我说现在我们重归于好呢?”   “不可能。”徐远行果断拒绝:“你当我是什么?你养的狗吗?想拉黑就拉黑,想和好就和好?”   “还生气呢?”   “你也没哄我啊!”   “我不会哄人。”   “那我们就只做朋友好了。做朋友我就不怕你拉黑我,我甚至还能骂回去,比你骂的脏。”徐远行说完伸手摸摸防潮垫:“行,不薄,睡吧。”   他转过身,手却被拉住。回头看去,觉得这真是为难曾不野了。她别扭地嘟着嘴说:“别走嘛,聊会儿。”   他生生把嘲笑的话憋回去:“你这不是挺会哄人吗?”   “这就是哄了?”   “算是吧。”   “那你还生气吗?”   “气死了。”   “那还谈恋爱吗?”   “不谈!”   这下徐远行真走了,回到自己的“次卧”,闭眼睛的一瞬间忍不住笑了下。睡熟的赵君澜还在说梦话:“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俩还是要搞在一起…”   波涛声很妙,他们睡得很好。凌晨时候徐远行将曾不野拉起来,拉下帐篷的窗户,让她向外看。   从那个小小的窗向外看去,海鸟在空中盘旋,海面浮光跃金。昨夜那片星空尽数落在了海里,迎接这一天第一道霞光。   光透过窗打在曾不野脸上,照亮她的眼眸,她想:多么值得留恋的人间啊,身边的人多么好啊!   “徐远行,对不起。”她突然转头对徐远行说:“对不起,我错了。我早就应该明白,并非所有的关系都是负累。我不应该怕拖累你,我应该相信你。”   “我应该先相信再去爱,而不是因为爱了才相信。”   徐远行这辈子听到过很多情话,真的假的,假的真的,都不及此时此刻带给他的震撼。曾不野明明只说了几句话,但他却看到了她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挣扎、彷徨、恐惧。她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那经历了她血淋淋的思考过程。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这些会让他有想哭的感觉,只能吸吸鼻子,故作轻松:“嗨,没关系,都是小事。”   “别装了。”曾不野说:“我们都知道,这不是小事。对不起,我为我带给你的伤害道歉。我并没有比别人强多少,只是伤害你的方式不同而已。”   “你非要这样吗?”徐远行的喉咙堵住了,鼻子很酸,眼睛潮湿。他好像从来都没被这样真诚地对待过。他看起来无坚不摧玩世不恭,所以别人以为他不会受伤。他也渐渐伪装成别人期待的那样,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   其实很有所谓。   被人知道他会受伤害、会伤心,这很有所谓。虚张声势被看见,也很有所谓。   曾不野双手拉住他的手,他没躲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6个霸王票、159瓶营养液~ 第31章 津门的桥   世界被光笼罩。   那一扇小窗透进的光,映红他们的面庞。沙滩上渐有人迹,一长串一长串的脚印一直向海里延伸。一个梳着满头脏辫儿的小女孩扛着一把小铲子朝海边跑,后面有人喊:“小扁豆!你给我慢点!”   曾不野腾地坐直,看小扁豆找了个地方开始挥舞铲子。小朋友对挖掘有天生的无法解释的热情,冬天要去铲雪,秋天在海边要挖沙子。   “你后来见过小扁豆吗?”徐远行说:“我知道你见过。绞盘大嫂说漏嘴了。”   “见过一次。小扁豆生日那天,我去送了个礼物。”   徐远行还想说什么,曾不野已经走出了帐篷。小扁豆长高了一些,正跳进自己挖的小沙坑,看看其能埋到哪。曾不野走到她身后说:“你这坑也不行啊…”   小扁豆听到声音回过头,看看曾不野,再看看绞盘大嫂,最后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不认识了?你野菜姨啊!”绞盘大嫂说。   旁边站着几个曾不野没见过的人,在这时都齐齐回过头来,一睹“野菜姐”的真颜。都曾看过照片的,只是当时天寒地冻,人都包裹严实;又或者是在饭后酒后,疲惫中带着餍足。总之,都不太能看清她真正的样子。   今日终于得见。   姑娘相貌清冷,目光清亮,还带着点厉害。赵君澜说的没错,野菜姐不好惹,野菜姐是奇人、是妙人。   小扁豆早已扑到曾不野腿边,抱住了她的大腿。小孩子藏不住情绪,就差哇哇大哭。但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就把小铲子丢给曾不野,让她帮忙挖坑。   曾不野卷起裤管,撸起衣袖,蹲那就开始挖。挖沙子跟铲雪一样,动作统一,沙子向一边扬去,雪也是向一边扬去。秋天和冬天在这件事上,没有分别。   小扁豆坐在那徒手刨沙,小脏辫儿一甩一甩;曾不野也坐在那挖,两个人心照不宣比起了赛。   “待会儿就得哭。”绞盘大哥叉着腰站在那看热闹,对别的队友说:“别指望野菜姐让着她,野菜姐保证会赢哭她!”   一群人看日出吹海风,也没什么别的正事儿干,最后都围在那看一大一小比赛挖沙子。曾不野为了公平起见,挖了一会儿把小铲子给小扁豆,换她徒手。   绞盘大哥又说:“瞧瞧,多公平!”   有人煞有介事说要押注,看谁能赢。有押曾不野的,也有押小扁豆的,玩么,输赢无所谓。   最终曾不野跳进自己挖的一米深的坑,大喊:“我挖完了!我赢了!”   小扁豆擦了把额头的汗,看看曾不野的大沙坑,再看看自己的小沙坑,毫不夸张,哇一声,哭了。押注的开始算账,曾不野又去哄小扁豆。承诺她下次让她一分钟,不能再多了,因为她也没多少力气,诸如此类。   海风把小扁豆的泪水吹干了,但鼻涕还在吸溜着。曾不野逗她:“你使劲吸,然后咽了。”   “曾不野你是不是有病啊?”赵君澜站在一边骂她:“你这一天可真够脏的!”   “你没病,你倒是递纸啊!”曾不野说:“没有脑子,还爱找茬!”   绞盘大嫂附和:“就是,真坏!”   大家就笑了起来。   笑声在沙滩上巡回,到处都是。后来呢,一群人、一队车浩浩荡荡奔天津市区去。   曾不野从前不觉得天津好玩,她对天津的记忆停留在八九岁的年纪。有一个天津商人在曾焐钦那里定了一个树雕,曾焐钦来天津送货,带着她。   那已经是二十余年前的事了。   曾不野记得她跟曾焐钦坐火车,到了有一些岁月的天津站,下了车,坐公交,再换公交。天津的街道好像都很弯曲,空气里满是咸湿的味道。那一天并不愉快,曾焐钦送了东西,商人说他钱不够,只付了一半的工料钱。曾焐钦有些失落,但还是对曾不野说:“来一趟天津,咱不能白来。爸爸带你吃狗不理包子去!”   可是曾不野不想吃狗不理,她只想吃煎饼果子。曾焐钦拗不过她,就给她买了两套煎饼果子,一份加薄脆、一份加油条。他们买煎饼的地方离起士林不远,又带她去起士林吃了个冰激凌。   后来曾不野来过几次天津,几乎都是因为工作、来去匆匆,从没好好看过这里。   这一天他们的车队在城市还未彻底苏醒的时候驶进了市区。雾蒙蒙的、湿漉漉的天津卫被海河穿过。一座座形状各异的桥架在海河上。感觉像回到旧时候。真奇怪,为什么她当年没看到这些桥呢?她仔细回忆,依稀记得父亲在公交车上给她指了一下,说那是解放桥。   这一天的头车是天津的车友,他操着一口好玩的天津话,说:“哥哥“节节”们,按说今天呀,我不该废话了。大家都来过多少次天津了,但野菜姐来了,我得给大家说一段。”   九河下梢天津卫,三道浮桥两道关。来天津看了海,还要看桥。海河上的桥,那就是咱天津卫的岁月。您仔细瞧,每座桥它都不一样!   小伙子跟说单口似的,赵君澜拿过手咪说:“你今天过于亢奋了啊,你野菜姐来了也不至于这样啊?”   “你懂嘛!”天津哏儿小伙一定要讲天津,还说是给小扁豆普及知识,让小朋友当游学了。他讲得开心,别人听的开心。徐远行见曾不野感兴趣,就说吃完早点,咱们海河边上溜达一圈,走到傍晚,去吃饭听相声。   “你们是没来过天津吗?”他们这个玩法真像游客,曾不野不禁问一句。   “常来常新。我们乐意。”赵君澜说:“不然周末还有一天呢,去哪消磨?还不如玩尽兴,明天回去睡一宿周一开开心心上班呢!”   “你那个班,需要你上吗?”曾不野问。   “我那个班…怎么不需要我上了?”赵君澜不服:“我那是正经饭店!”   “你那个饭店虽然正经,但它不好吃啊!谁家酸辣鸡杂没有鸡杂?”徐远行在一边帮腔,这让赵君澜好个伤心。伸出手指指着徐远行:“你!你…丧良心!”   “你还行,至少有饭店,野菜姐恐怕还在追债吧?”徐远行又把枪口对准曾不野。三个人分三伙,一来二去就吵了起来。战况激烈,也分不清向谁开枪,总之是一场混战。到了西北角停好车,都说不跟另外两个人一起吃饭,要三个人坐三桌。   闹归闹,真坐下来吃早饭的时候,却都兴致来了。徐远行问曾不野:“现在是食欲旺盛期?”昨天吃炸蚂蚱,看她的食欲不错。他惦记她的食欲,就像惦记自己的肠胃一样。   “多来。”曾不野说。   小扁豆学曾不野说话:“多来!”   徐远行就敞开了点:嘎巴菜、油条、果蓖双鸡蛋,干的、稀的、黏糊的,通通招呼上。吃么,就要吃尽兴。直到现在,他还能为一口吃的开个几百上千公里,这个兴致,大概也会持续到死。   口腹之欲是人类最容易满足的欲望。   想吃什么东西就能吃到什么东西,那样的幸福感也不会终生都有。曾焐钦到了生命最后几个月,时常想吃某样东西。曾不野给他找来,他却只能吃一两口。有时能吃三五口,曾不野就很开心了。   所以食欲在的时候她不克制自己,她知道那是她的身体语言。她的身体比她的心更懂自己,那是最原始的信号。   嘎巴菜黏糊,天津小伙子强烈建议让曾不野配大饼卷圈吃,倘若肚子还有地方,再来个浆子冲鸡蛋。在小伙子眼中,野菜姐这身板,能吃完一样就算厉害。曾不野却让他睁大他的“天津之眼”,看她把那些统统吃掉,最后还加了份糖果子。小伙子惊掉下巴:“可没人说野菜姐这饭量这么可观啊!”   徐远行喜欢跟食欲好的曾不野一起吃饭。在内蒙古的时候,有幸赶上过她食欲好的几天,吃饭不算快,动作也干净,但那东西到她嘴里就是看着香。这顿早点他也吃得舒畅,好像很久很久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吃过饭,大部队算是解散了,解散也很快,上了车就走,没有多余的寒暄。小扁豆也跟着父母回北京,因为她要去参加一个少儿体能比赛。走之前让曾不野答应她,如果她拿第一,曾不野要请她吃饭。曾不野郑重答应了她。这次分别小扁豆没哭,小孩子也有直觉,她觉得这次野菜姨不会彻底消失了。   这一天,他们剩下少数的人沿着海河,一座桥一座桥地走。金秋的海河,津门的岁月。   期间曾不野接到电话,对方说王家明回来了。曾不野说行,那我过去一趟。   “去哪?”徐远行问。   “要账。”曾不野答。   其实这半年多她的情况已经好转,王家明骗走她的那些钱在她看来不过是仨瓜俩枣,但她偏不肯让王家明好过。她这样做不是因为她放不下,只是因为不想让坏人过舒坦。   “要账?”赵君澜眼睛亮了:“要账!”伸手指指后面的几个小伙子:“这些人一起凑数帮你要账行吗?”   “倒也不用这么大阵仗,我自己够用。”   “不不不,我陪你去。”赵君澜说:“我可太喜欢要账了。”   “那走呗。”   到了王家明公司楼下的时候,曾不野看到他楼下的树已经秃了。就连他楼下的树叶都不肯为他多留几天。她早已是这个小办公楼的熟客,她来要过父亲的东西、要过她被他骗走的钱,大打出手过,也在这栋楼后面的停车场里,坐在车里失声痛哭过。报警过,也取证过。别人笑她疯癫,也觉得她可怜。   那些日子要将她的心血耗尽了。   她没对徐远行和赵君澜提前介绍王家明任何一句,也没有为自己曾经的无知而辩解羞愧。   到了王家明的小公司门口,一个在加班的员工看到曾不野,忙起身迎上前,对她说王总在开会,让她等会儿。态度如此谦卑,足可见曾不野曾驯化他们多久,或是说曾经闹得有多大。   曾不野也不说话,径直向前走,员工再想拦,赵君澜已经隔在了中间:“滚蛋!”   他和徐远行都戴着墨镜,看不出表情,但看着都不太像好人,也就不敢多拦。曾不野知道王家明办公室在哪,简直轻车熟路推开了他的门。   里面的人都看着他们。   他们当然知道曾不野,但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带着“社会人”来。这三人进门后各自找位置,曾不野拉了把椅子坐着,另两个男人随便找地方一站。   徐远行打量那个男人。说实话,曾不野真不瞎,那王家明随便站在哪,都是一个出众的人。白面书生、唇红齿白,桃花眼见人先笑三分。徐远行撇撇嘴,就这样,她还说她自己对别人的相貌很模糊呢!要是模糊,趺纯瓷掀拥模。?   王家明脸色不好看,他躲了两个多月,本想今天迅速开个会,没想到曾不野却堵上了门。   “两件事:第一,过去两个月的钱该打了;第二,我爸爸那件掐丝珐琅的熏炉你立马给我拿出来。”   “熏炉卖了,钱给你爸了。”王家明说:“现在死无对证,你跟我耍无赖呢吧?”   这个男人不能开口,太烂了。   徐远行实在忍不住,哧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4个霸王票、113瓶营养液~ 第32章 烟袋斜街   他的鄙夷太过明显,王家明终于看到了他,上下打量。   徐远行为了让他看清自己,摘下墨镜,朝他走了两步。眉毛拧起,不屑地但又不失礼貌地说:“看你大爷。”   他出言不逊,王家明仍要佯装文明,礼貌地问:“您是哪位?”   “看不出来是吧?”徐远行抱起肩膀,一屁股坐到旁边的会议桌上:“曾总请的催债公司。”   “法律不允许暴力催收。”王家明看着曾不野说:“我说了,有钱就给你。你不要搞这样的手段,这对你没好处。”   “法律还说要欠债还钱呢!”赵君澜说:“那你怎么他妈不还呢?你装XX什么好人呢?好人骗人钱?傻逼!XXXX!”曾不野听着赵君澜要骂出花来,心想赵哥平时让着我呢!   王家明被辱骂,瞪向曾不野:“你把他们弄走!这是什么下三滥!”   “你别瞪我们曾总啊!再瞪把你眼睛挖出来!”赵君澜指着王家明鼻子说:“你再瞪一个试试!”说完假装拍了拍嘴:“嗐,嘴没把门的,逗你呢!不挖你眼珠子!”   曾不野觉得这次来要账要出了历史新高度,有了新乐趣。她独来独往惯了,没想到凑个“团伙”要账这么好玩。王家明从前很像个人,个别时候撒泼耍混也是会的。怎么今天看到徐远行和赵君澜就有点害怕了呢?   这当然是法治社会,她从除夕回来以后跟王家明要账就不动气了,她一般到了就问王家明有没有钱,没有她就坐那不动。王家明动气要骂她,她就报警。   徐远行主张文明要账。他对曾不野说:“曾总放心,这里我们守着。”赵君澜搬椅子坐到公司门口,徐远行坐在王家明办公室门口。公司门口经过的人问,赵君澜就说这家公司老板骗了我朋友钱不还,他没跟你们借钱吧?你们别借他啊!小心卷款跑路!   徐远行坐在王家明办公室门口,有员工找王家明签字,他就说:“小心他搞诈骗,把你们也连累进去。”   俩人一里以外,抱胸抖腿,好不威风。但态度文明,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王家明被他们缠磨得很烦,他问曾不野:“相识一场,你要逼死我吗?逼死我对你一点好处没有。”   曾不野就说:“还钱,还东西,我们走人。”   他们就这么僵持着。   王家明以为他们不会待很久,耍个威风就走了,谁知他们竟然不走。他自己要出去,他们也不拦着,让他走,但他们在他公司不走。晚上八点,他们开始订饭,八点半饭到了,他们在王家明的办公桌上吃;半夜十点,他们让加班的员工把移动桌椅挪一下,他们准备支帐篷了。   王家明正在外面跟投资人应酬,看到秘书发给他的一条又一条消息,脸快气绿了。他让秘书报警,秘书说您之前报过的,警察也会劝您还钱…   王家明秘书这碗饭吃的不容易,挂了电话就骂一句:“傻逼吧!”   他们在王家明办公室一直混到周一早上,办公楼的人多了起来。徐远行去楼下拉了个横幅,让王家明欠债还钱。   在拉横幅以前,他问曾不野:“这孙子身败名裂你心疼吗?”   “什么意思?”   “我问你你心疼他吗?”徐远行看到王家明那张脸就烦,怎么会有男的长成那样?跟个狐狸似的!就是这狐狸把聪明的曾不野迷得鬼迷心窍,让他骗了钱!他恨得咬牙切齿,但凡曾不野心疼他一点,徐远行就要绷不住火了!   “我心疼他干什么?”   “那我找人拉横幅,你心疼吗?我告诉你,恶人就得恶人磨。”徐远行说:“你给他留什么脸?你为什么要给他留脸?你是不是对他余情未了?就因为他长着那张骗鬼的脸?”   他像一杆机关枪,把自己想要说的话一股气突突突出来。曾不野疑惑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徐远行吃醋了。他在进行“回溯型嫉妒”。   这该怎么说呢?她说她对人的相貌没有什么概念,徐远行肯定不信了。   “我觉得你比他长得好看。”曾不野认真地说:“他的面相太阴柔,你的面相很阳刚。”   她这样一说,徐远行的火气顿时消了,神情略微不自在:“是吗?”   “是啊。”曾不野点头:“我喜欢你的长相。”   徐远行摸着下巴表示认同:“行吧,那我找人拉横幅了。”   说到底,曾不野即便见过很多烂人,但却没学到过什么“脏手段”,拉横幅这种事更是从来没在她头脑里出现过。徐远行说恶人得有恶人磨,他显然有一套对付恶人的办法。古道热肠的徐远行回到城市后,有他自己的运行规则。他从一个侠客变成了商人。   曾不野觉得他是一个全新的人,而她对他充满了好奇。   徐远行带着人在楼下拉横幅的时候,曾不野就站在王家明办公室的窗前看着。那里围了很多人,徐远行雇佣的一个人正在激情地说着什么,想必是在为她喊冤。   这招有奇效,事情在园区发酵,后来传到王家明的投资人耳中。投资人问王家明到底怎么回事?王家明说了个谎混过去,转身给曾不野打了半年的欠款。   然后给她发消息:“那个掐丝珐琅的熏炉我帮你爸卖的,不知道在潘家园还是烟袋斜街。具体我不知道。你自己去买回来吧!”   他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有些事情空口无凭死无对证,偏不肯承认那个熏炉被他骗走了。   徐远行听说钱到账了,就收了工。临走前赵君澜对王家明说:“孙子,下个月你不准时还钱,你爷爷们还来!”   真解气。曾不野想。果然恶人还是要恶人磨。三个人走出那个办公楼的时候是周一的中午,曾不野要请客吃饭,但赵君澜有事先走了,只剩她和徐远行了。   她问徐远行想吃些什么?   徐远行学她的语气说:“两件事,先去你家把我的巧克力盒装满;然后家里吃口得了。”   “不想吃点好的?”曾不野又问。   “我就想睡觉。这两天睡的我腰疼。”徐远行拉住曾不野的手放在自己腰上:“你看,多僵硬!”   “咱俩熟到这地步了?我能随便碰你腰?”曾不野这样说着,在他腰上拧了一把。   在曾不野小区门口的便利店,她让徐远行踩一脚让她下车,并仍旧像上次一样,让他自己找车位,说完就进了便利店,买了盒避孕/套出来了。   徐远行停好车向曾不野家里溜达,路过便利店的时候扭头就进去了,买了盒避孕/套也出来了。他把东西塞进自己裤子口袋,那口袋就像着火了似的,挺烫人。   做面条的时候曾不野帮他打下手,看到他的裤子口袋鼓着,就伸手摸了一下:“这是什么?”   徐远行躲闪不及,她已经拿出了那个小盒子,看了眼,又塞了回去,跟他说:“下次用吧。”   “哦。”徐远行情绪低落下来,一直到吃完面条都还像霜打的茄子。曾不野就一直憋着,什么都不说。吃过了东西打开冰箱,拿出自己做的巧克力给他装好,假装下逐客令:“那改天见。”   “你怎么回事?我刚帮你要完钱!吃完饭连口水都不给喝?!”   “那喝口呗。你泡茶,我去冲澡。”   徐远行用尽了手段,喝了茶说憋着泡尿,进了厕所不出来;出来了又说怎么闻到自己身上臭了,不如在她家洗个澡;洗完澡又嫌弃自己衣服脏,不想穿…一直那么磨蹭,总之就是不走。   曾不野什么都懂,她就是想逗逗他。她觉得徐远行这样可真好玩。他怎么能可爱成这样呢!   周一的傍晚,曾不野窗外的玉兰树叶子终于开始落了。她去拉窗帘的时候,徐远行已经躺在了她的床上,并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她说什么,今天他偏要在她家睡觉。   窗帘拉上了,那棵玉兰树不见了,房间里变得昏暗。徐远行有一瞬间没有适应这种光线的变化,眯起了眼睛。   曾不野钻进被窝,两个人面对面躺着。   这几天有如一场梦,重逢后几乎没有时间单独呆着,所以此时此刻尤为难得。   “我拉横幅的时候你什么感觉?”他问曾不野:“你会不会觉得我是流氓无赖?”   曾不野向他凑了凑,指尖在他身上划过来划过去,就是不回答他的问题。她划的徐远行奇痒难耐,抓住她的手:“你别招我,真欠!”   曾不野这时从枕下摸出一个小盒子,在他眼前晃了一下:“看见了吗?咱俩又想一起去了。”   说完钻进了徐远行的怀里。   她迫切需要一个拥抱,徐远行的拥抱。徐远行紧紧抱住了她。   “谢谢。”曾不野说。   “谢什么?”   “谢谢你教会我恶人自有恶人磨,你在楼下拉横幅的时候,我想的是:我原来那么痛苦的时候,竟然也还想着给大家留点体面,只想在小范围解决。是我的行为有问题,导致王家明一直肆无忌惮。”   “没事,以后这种事我来。”徐远行说完又笑了:“我知道你下次肯定要自己来了,我太了解你了,你学会了,就要变着花样应用了。不然你也就不是曾不野了!”   曾不野也笑了。笑着笑着就恶狠狠咬住他脖子,嘴里发出哼哼的声音。徐远行嘶一声,手却按住她后脑,将她压在了身下,任她咬。   这是曾不野表达想念的方式,咬他这一口才感觉过瘾。他身上熟悉的热烘烘的味道令她头晕。   “咬够了吗?回头把你牙掰了!”   他说话的时候血管震动,震感传递到她的舌尖。她终于松开了嘴,而他低头吻住了她。   这个吻很急,他们都感觉到嘴唇隐痛,但又都喜欢那真实的痛感。这种急切也蔓延到四肢。   她不想要任何的铺陈,只希望他快一点,她无比想念那种充盈的感觉。   所以在交融的一瞬间,她死死抱住了他。   外面的玉兰树是不是又掉落叶子了?是不是又起了一阵秋风了?不然她为何颤抖了一下呢?她怎么停不下来呢?她原本是这么敏感的人吗?   这是曾不野生命中唯二的快乐,第一次是跟他,第二次也是跟他。   她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如果一定要形容,那或许是海浪一浪高过一浪,最终将人淹没,令人在深海窒息。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面条消化完了,他们都饿了。曾不野住的地方很好,两个人只要随便套上衣服,趿拉着鞋,下楼,出小区,走几步就有很多的吃的。这个时间也很好,游客吃完饭了,街道清净了,他们可以慢悠悠地吃。最后两个人选了一家烤肉馆子,吃点香喷喷的烤肉,再喝点白酒。这一天算是圆满了。   徐远行惦记着潘家园和烟袋斜街,他琢磨着先去看看曾焐钦的掐丝珐琅熏炉在不在,先找到,然后再想办法。他们都知道王家明准备再通过这个熏炉骗曾不野点小钱,徐远行不许这件事再发生。   吃完饭他扯着曾不野去了烟袋斜街。   他对那很熟,这要拜他那个百无一用的爸爸所赐。老头终生不务正业,提笼苣瘢檀炔琛T谒∈本痛纷诟鞲龉哦小T灰暗陌职质恰按笫Α保幸帐踉煲瑁詹氐亩鞫嗍钦嫫罚缆置累迹凰歉龅炊髦还苎墼挡还苷婕伲贾录依锪绽怕康呢推贰?   烟袋斜街的夜晚或许是北京城最温柔的地方。   窄窄的小街,一直走进去,边上是各类的店铺。大多是卖给游人的,但里面藏着几家店,不眼拙的人在里头能挑到真东西。   徐远行径直走进一家凌乱摆着东西的,问老板:“有掐丝珐琅的熏炉吗?要两三百年的。”   老板说:“这可多了去了。”   “那您给我找找,我收几个。”他说。   “那你明天来。”老板说。   “行。”   徐远行知道老板要“窜货”,他手里肯定没有那么多。这些人也是一个圈子,互相从手里拿东西。那只熏炉不好找,得慢慢候着时机。   曾不野在旁边一直没说话,走到斜街某一个关着门的店铺前的暗影里,从身后抱住了他。   “我们结婚吧。”她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2个霸王票、169瓶营养液~ 第33章 天地人间   冒险。   徐远行觉得人生是一场又一场的冒险。他人生第一次远行,是跟母亲一起。徐远行的母亲是一个冒险家、野心家,他始终认为母亲离世后,把她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渴望都当作遗产留给了他。   徐远行热爱这世上的一切风光,沙漠、湖泊、雪山、森林、无人区、高速公路;藏羚羊、麋鹿、鬣狗、斑马、非洲象。他也爱浓烈的色彩,动人的音乐…他觉得每个人都应当有一副翅膀,天南海北,尽情翱翔。   自由。   倘若没有自由,他的人生将毫无意义。   于是一个悖论产生了。婚姻是一场冒险,但大概率会让他失去自由。   这些念头一股脑涌进他的脑海之中,看起来像经过了很久,但其实不过几秒钟,他就有了答案。   “明儿就去。反正咱俩都没人疼没人爱,户口本身份证都在自己身上。反正都是成年人,能为自己负责。”他说。   曾不野看着他:“你都不思考?你这么鲁莽?”   “我经过了郑重深刻的思考。”   “不过三五秒。”   “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最好的答案。”徐远行叉着腰说:“你不懂,我这种人做小事凭经验,做大事凭感觉。我单车出去的前一秒很有可能都没想好要去哪。”   对于出发来说,重要的就是出发这件事本身。一动不动,不算出发。   屋檐的阴影罩住了曾不野的脸,她的神情也因此晦暗不清。这一天发生的一切其实是很玄妙的,她的整个人、所有情绪,都像漂浮在海上,所有故事的走向都是身不由己,不,都由心。他们穿的邋遢出来吃晚饭,吃过了饭,徐远行把她拉到烟袋斜街。   直到走进那家铺子,她才知道他在为那个掐丝珐琅的熏炉想办法。那其实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但他却在惦记着。   曾不野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她有着此生最大的冲动:且不去想这个人的过往、不去思考未来的方向、抛开一切东西,单单就那些短暂相处的时日她所看到的这个人。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她想跟他多些牵绊。   结婚似乎也不错。   很多事都是一念之间。   “那么财产呢?”曾不野问:“得婚前公证吧?如果你的公司有IPO的计划,要公正的吧?还有我的,我也有我的计划。”   钞票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的围栏,看你想向哪里跨越。俩人都安静下来,为了刚刚疯狂的闪念同时发笑。   “可是…”两个人又同时出声。   “你先说。”曾不野让徐远行先说。   “那些事不是还远着吗?”徐远行说:“我们为什么要想那么远的事?换句话说,万一活不到那天呢?万一我一出门,碰到一个酒驾的傻逼撞我,我躲不及…那我还I什么PO?我什么都别干了,骨灰盒就那么大一点…”   “你说话怎么血淋淋的?”曾不野打断他:“你还是说屎尿屁吧,别说生死了。”   “那明天结不结?”   “睡醒了再说。”   “那也行。”   曾不野又忽然问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们算闪婚吗?”   “如果你当初没拉黑删除我,就不算。”徐远行说:“结婚好,结婚了你拉黑删除我,法律会替我约束你!”   说起这个又感觉委屈,路过卖宫廷牛肉饼的小门脸还没收摊儿,买了两个,愤怒地吃了一个半,另外半个被曾不野干掉了。   在此期间,两个人再没讨论他们这场婚姻是否是一场鲁莽的、血本无归的冒险的投资合作。也因为没有进行充分讨论,所以他们都兴奋起来。那种感觉就像他们走在卡线遇到暴雪,不知道雪何时停,但眼前的风景危险又壮阔。   这是很平常的一个夜晚。   没有深刻的交谈,没有突如其来的海誓山盟。是的,不是有很多人在新婚前夜,会掏心掏肺地发誓:我会用一生爱你吗?又或者去憧憬他们将拥有怎样幸福美好的人生。曾不野和徐远行全然没有。   两个宫廷牛肉饼将他们的肚子填饱了,徐远行甚至感觉到胃胀:“把我腹肌都撑起来了?”说完要提起衣服给曾不野展示,曾不野也学他:“可不么!”说完也要提拉自己衣服,吓得徐远行一激灵:“行了行了,你别展示了,咱俩走走!”   “走走吧。咱俩就在这附近消食。”   沿着烟袋斜街走,低头看影子晃来晃去。秋风从狭窄的缝隙挤过来,吹到路人脸上。大家都带着一股餍足。   真奇怪,在北京生活着的人,白天总会看起来跟疲惫。可是一到了夜晚,一顿好饭吃下去,或者喝了一杯小酒,走在这街道上,人又看起来很幸福。   曾不野也是这样。   她睁眼想到这一天密密麻麻的行程,就感觉辛苦;但行程结束了,她又觉得这实在算不上什么。   走出三百米,就闻到卤煮的味道了。   “罢了罢了!这食不消也罢!”   两个人掉头回去了。   这天夜里,徐远行的电话响了。他迷迷糊糊接起,是医院打给他的,说是老人家闹着要出院,让他去看一眼。   他穿衣服的时候曾不野醒了,问他:“用我陪你去吗?”   徐远行说:“不用。都是糟烂的破事,你去了反倒会惹一身麻烦。”那对母女,徐远行太了解,会想方设法把事情闹更大。他以为此付出很多代价,不能再搭上一个曾不野了。   曾不野也不说话,打着哈欠下了床,把他的保温杯里装满温水。徐远行出了门走了几步又回来了,问曾不野:“你说他是不是回光返照?”   “我不知道他什么病情。你内心怎么希望的?”   “虽然他是个祸害,但我也没有恨到希望他马上死的地步。”   “那你就去。”   徐远行这一去,再次知道什么是世事难料。   起初他爹还活蹦乱跳,真的是闹着要回家。老头在病床上捶床痛哭,拉着徐远行的手说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回家把东西给你点点,然后爸爸就要准备上路了。   徐远行让他不要闹了,医生护士也劝他老实些,后来给他打了一针,他就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医生把徐远行叫到办公室,给他看之前拿去化验病理的结果,是恶性,晚期。徐远行有些愣怔。老头平常偶尔说难受,一难受就来医院做一套全面检查,现在距离上次检查不到半年。他刚出医生办公室,住院护士就说老头血压200多了,需要赶紧降压。   在后面的事情真的就像走马灯一样,再回看,恍如一场荒唐梦。五天后,徐远行爸爸闭上了眼睛。   徐远行觉得突然,又不突然。   他处理完医院的事后觉得身体被抽空了,也不知该去哪里,等他反应过来,已经站在了曾不野的门口。   进门以后躺在沙发上,问曾不野:“你那两种酱还有吗?”   “有。”   “那你能帮我煮碗面条吗?我好饿。”   “能。”   曾不野也不多问,就去煮面条。水还在烧着,听到客厅里有一点轻微的响动。她探出头去看,徐远行面朝沙发靠背,那么大的个头缩成一团,紧紧抱的肩膀剧烈抖着。   曾不野的脚向外迈了一步,又缩了回去,转身进了厨房,关上了门。她想,徐远行是需要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的。那个角落能盛得下他不为人知的脆弱和伤心。   水开了,她关了火,来来回回烧了七八次,这才将面条下锅。端出去的时候,看到徐远行已经坐了起来z   他搜肠刮肚想说几句略显轻松的话,最后出口的却是:“嗐,说好了要结婚,我却当了逃兵。”   这几天他给曾不野发了几条消息,分别是:   “不妙。”   “病危。”   “人走了。”   曾不野恨自己无用,每每到这时候,一句安慰人的话都不会说。她那张嘴只会插科打诨。于是她决定去医院看看。她从赵君澜那里得知徐远行爸爸住的医院,一个人去看了看。在一层窗口看到徐远行在排队办手续,背影没有了意气风发的模样,腰微微塌着。   曾不野的眼泪立马就流了下来。真奇怪,她为了自己的事情很少能哭出来,但看到徐远行那样,她却觉得难受。她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实在难为情,毕竟在这医院繁忙的大厅里,哭泣的她和没有生命力的他凑在一起实在是太像一场悲剧了,所以她悄悄离开了。   徐远行在银河之下怀念自己的母亲的时候,是带着深深的思念和愧疚的;此刻,他是困惑的。因为直至此刻他也说不清自己对父亲的感情。   “婚随时能结,面条再不吃就烂了。你趁早给我吃。”曾不野说。   徐远行听话地扒拉一口,就觉得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咽不下去,也很难吐出来。眼睛都被憋红了。   曾不野坐在他旁边,帮他顺顺后背,接着抱住了他。   徐远行在她的怀里很安静,过了很久说:“我终于是孤儿了。你不知道,我妈去世的时候,我诅咒自己成为孤儿。”   “现在我终于是孤儿了。”   “他临走前脑子很清楚,他还知道立遗嘱,他把东西都留给了我。给那个人留了一套小房子。”   “他什么都知道,他真的就是纯坏。”   一个纯坏的父亲,带给他多少伤害,此刻好像也不那么重要了。人都走了,还能与谁计较呢?   徐远行说完这些就安静下来,闭上了眼睛。   他太累了,在曾不野的膝头睡着了。他从未想过,他在半路捡来的那个看起来半死不活的人,竟在日后的某一天成为他的救命稻草,他的依靠。   她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她的安静就是最大的安慰。他睡得很沉,偶尔说两句梦话,那梦话里满是委屈。   到了半夜,曾不野拍拍他的脸,他迷迷糊糊站起来,任她牵着手,跟她走到了床上继续睡觉。   徐远行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睁开眼睛看到曾不野正在化妆。   他没见过曾不野化妆。   但这一天的她,正对着一柄小妆镜夹睫毛。窗外的玉兰树叶最终抵不过秋风,正在簌簌地落着。她翘着小手指,终于有了点温柔的姿态。   听到动静就回过头看着徐远行:“醒了?”   “醒了。”徐远行凑近了看她,曾不野可真禁端详。有人好看,是乍见就好看,看久了,就惯了;曾不野呢,乍见她觉得她相貌太冷,但越看越顺眼。   “今天有什么安排吗?”他问。他睡太久了,喉咙睡得紧,心情并没有因为睡眠好转。   “我是这么想的。”曾不野一边整理化妆袋一边淡淡地说:“如果你觉得今天天气还可以,我这个人还不错,我们还可以结婚,那咱就去领证。如果你觉得不想结婚,那今天天气还不错,我们出去走走。”   徐远行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曾不野呢,坐在他旁边,轻声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是一个人,你也是一个人;我没有家了,你也没有家了。那么,如果我们两个组成一个新的家,这世界会变得好一点吗?”   家。   家这个词距离徐远行太遥远了,母亲去世后他就觉得自己没有家了,所以他总去天地之间,他觉得天地就是他的家。   “曾不野…”   “别煽情了,要么结婚,要么出去走走,好吗?”曾不野说。   “好。那我们去结婚。”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2个霸王票、196瓶营养液~   75158988 ×1   小初忘了沉 ×1   还有最后一章,我会好好收尾,请等我两天! 第34章 暴雪天   9月29日这一天发生了两件事:下午曾不野和徐远行领了结婚证;傍晚殡仪馆打电话通知徐远行给他的父亲安排火化。   这两件事情碰到一起,带着强烈的戏剧冲突。   这一天曾不野化了妆,出门前要求徐远行回家取证件的时候换一身西装出来。徐远行说要这么隆重啊?曾不野就翻出一张照片给他看:照片里是1990年的夏天,她的父母去领结婚证那一天被人拦下拍的一张照片。   遥远的1990年的夏天,曾不野的父亲穿着大一号的西装外套,母亲穿着一条红色波点连衣裙,兴高采烈去领了证。从民政局出来,被人拦住拍了一张照片。遥远的1990年夏天的闷热的风经由照片吹到了他们的脸上。穿得像父母一样去领结婚证,是曾不野对浪漫的唯一执念。   “好。民政局门口见吧。”徐远行出了门。   他的内心很平静。   青川车队的人总会说起一些浪漫的事,以及当时的心境。譬如绞盘大哥和大嫂结婚那天,决定坐公交去,结果两个人因为太兴奋,上错了公交车;常哥说他那时领证是很郑重的,单位的五六个同事陪着一起去,他们在路上唱着歌,还做了雷锋,到的时候差点关门…   徐远行的内心很平静,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他命中注定会有这么一天,而且那个人就只是曾不野,不是别的什么人。   所以当他找出自己每逢重大事件时才会穿上的西装,系袖扣的时候怎么也系不好,他天真地认为是他前几天太累了;所以当他站在车库前,在几辆车上上下下,最终选择了他捡到曾不野的那辆车时,他单纯地以为是因为受限号、交通条件等诸多因素影响;所以在他去往民政局的路上,甚至还去买了一束鲜花,将花朵放进他的小“侧兜”里。   在民政局门口,他看到了穿红色碎花裙的曾不野。他知道她化了妆,但没想到她竟然找出了那条有着而立年纪的裙子。她站在那里等他,好像等了他很久。   这一幕曾在徐远行少年时的梦境里出现过,少年人做梦梦到未来有一天他结婚了,新娘穿着红裙子在等他。   徐远行停好车,把她拉到车旁,对她说:“我跟你说让你好好弄弄你的车,这样它就很有用处,但你就是不听。让我来给你展示一下正确用法…”   他拉开车的“侧兜”,里面盛开的鲜花,一下子就冲撞进了曾不野的眼中。   “送给你,祝我们旅途愉快。”他说。   如果生命注定是一场旅行,那么遇到谁、与谁分别就是稀松平常,因为人们都知道:一程有一程的路,一程有一程的缘分。他们都觉得,在那个风雪交加的除夕夜,他们的相遇绝非偶然,而是一场必然。   他们各自走了很多路,吃了很多苦,各自饱尝人间的百味,所以才都选择在那个除夕夜出发。   这宿命般的相遇。   曾不野把那束花放到她车上,好了,现在两辆车都充满了香气。   领证的过程中他们自然是不太熟悉的,以至于别人以为他们是一场什么交易。曾不野看了下时间,说:“再不盖章,你就算加班了。”   对方闻言笑了,摇摇头,盖了章。   出来的时候曾不野郑重地对徐远行说:“爱不爱的且不说,这婚结的是真痛快。”   “就这么赶鸭子上架了!”   “要么掉头去约个离婚?”   徐远行揪着她红裙子的衣领子把她扯出了民政局,这一出来,才觉得天地不一样了。至于哪里不一样,又说不清。   两个人各自上了车,这才想起还没商量晚上去哪。于是徐远行给曾不野打电话,问她要不要去他家里看看。她说不着急,她现在很饿,得去吃点东西。   “你爸妈结婚那天吃的什么?”徐远行问。   “吃的老莫。”曾不野说:“花了我爸一个月工资说是。”   “那走?也花我一个月工资急头白脸吃顿老莫?”   “我觉得老莫可以不吃。吃老莫我吃不饱。”曾不野说完想了想:“你觉得…”   “我觉得我们现在就出发,服务区再说。”徐远行打断曾不野:“明天开始出城就要堵了,马上十一了…”   不谋而合。这令曾不野惊讶。   于是他们决定现在就出发,先去曾不野的家里放她的车,再出城走京新高速,一路朝新疆去,能走到哪算哪。这个想法令他们兴奋起来。   曾不野载着徐远行送她的花向家里开,徐远行在后面跟着她。然后曾不野接到了徐远行的电话:“不行,刚接到电话,今天烧我爸。我们不能走了。”   “我陪你去,给我定位。”曾不野甚至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也没有感觉失落。她经历过生老病死,知道一个人于尘世中消逝,会在他的至亲身上留下什么。哪怕这个人生前是个混蛋,但一切恨意也都会随着死亡变淡或消失了。   “对不起啊。”徐远行说:“我们本来这会儿应该去往新疆了。”   “去火葬场不比去新疆刺激吗?走吧,陪你烧你爸。”   他们两个形容这件事的方式很轻松,很诙谐,看起来没心没肺,倘若别人看到,也是要指摘一句“这人大逆不道”的。   调转车头往殡仪馆去。   9月29日这天的夕阳不错,是北京秋天该有的夕阳的模样。夕阳照在环路川流不息的车身之上反射出了刺眼的光,也是一座城市繁忙热闹的傍晚的模样。他们的车咬的很近,在这样的地方,看上去就像同路人。   “烧”徐远行爸爸的过程很微妙。   曾不野对这个素未谋面的老人没有任何感情,但当她看到徐远行抱着骨灰盒出来的时候,心里也揪痛了一下。生命的消逝感又一瞬间击碎了她。   她想起曾焐钦离开的前几天。   曾不野去老宅里取东西,发现那个漂亮的掐丝珐琅熏炉不见了,她在家里翻箱倒柜,都找不到。她开始心慌手抖,不停地念叨:去哪了呢?去哪了呢?后来打电话给曾焐钦,老人对她说:钱给你了吗?王家明说能帮忙出手。   曾焐钦年岁渐长后,整个人变得笨拙和胆小。只要听到任何关于曾不野的风吹草动,他都会紧张起来。曾不野遭遇了困境,病痛中的他彻夜不眠,这时王家明来找他,说他认识些门道,能把他的藏品卖一卖。不仅是掐丝珐琅的熏炉,还有几样别的,他都托他卖了。   “你为什么信他!我什么事都没有!我跟你说过不要相信他!”曾不野对曾焐钦低吼了一声,挂断了电话才想起是自己眼拙了把王家明带到了父亲面前,她不该怪父亲,她该怪自己。   那天天很冷,也或许不冷,只是她的记忆出现了偏差。她开着车去王家明那个破办公室,跟他要掐丝珐琅的熏炉。王家明一口咬定:卖了,钱给你爸了。   父亲在医院,整个人变黄了,他的胆已经停止分泌胆汁,他的光阴要到尽头了;合伙人跑路了,员工等着她发工资,下游公司等着她结尾款;王家明在她背后放枪,她竟不知人可以坏到这个地步…   在很冷的那一天,曾不野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心是如何冻结的。原本那该是一颗鲜活的、天真的、年轻的心,但那些痛苦的日子像一场霜冻,自远方向她蔓延,最后到她的心缘、心尖儿,她的心一动不能动了。   “要么把钱还我,要么把熏炉还我。”曾不野拉着王家明的衣领说:“还我!”   她变得歇斯底里,王家明伸手推她,她倒向墙角,后脑重重磕到了墙上,那一瞬间,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颠倒了。坏人高高在上俯视着她,祸事接连不断压抑着她微小的幸福,死亡开始横冲直撞企图夺走人的生机。这个颠倒的世界令曾不野厌恶。   她费力地扶着墙站起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搬起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砸向王家明!砸!不停地砸!   后来警察问她:“你知道你刚刚是什么样吗?”   她木讷地摇头。   警察给她看那段监控:曾不野看到一个彻底“疯”了的人,手背上沾着鲜红的血,头发蓬乱,沉默地反抗和攻击。   “姑娘,有事报警,没什么过不去的。”警察对她说:“没什么过不去的。”   所有人都说一切都会过去,钱没了丢了赔了被骗了可以再赚,可是父亲的掐丝珐琅熏炉没有了就找不回了,可是父亲去了,就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他甚至不会来她的梦里。   在他生命的最后,走的是那般的痛苦。咳血、吐血,无法呼吸,曾不野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李仙蕙说你出去吧,我帮你照顾叔叔。她摇摇头。她的心已经麻木到感觉不到疼痛,她也不会哭了。她只是觉得父亲好可怜,好可怜。   她不记得她抱着父亲的骨灰盒走出殡仪馆的时候是否像此刻的徐远行一样面无表情,沉默不语。但她知道,徐远行的心,怕是要再次经历一场严寒的霜冻了。   王雪母女站在他身后,曾不野不知道他们在里面发生了什么,此刻“雪姐”满脸是泪,倒在她母亲的肩头痛哭。“雪姐”不像“姐”,像邻家小妹,凄凄婉婉。   “走吧。”徐远行这样说着,腾出一只手握住了曾不野的手腕,拉着她向外走去。那对母女被他丢在了身后。   此时已是深夜,徐远行上了车,坐在驾驶座上,迟迟没有启动。曾不野坐在自己车里,等了他很久。最后下了车走到他车旁,敲敲窗。   窗子落下了,徐远行说:“怎么办啊,我车好像坏了。”   “那边坐去。”曾不野让他下车去副驾坐,而她上了他的车。车当然没坏,只是他忘记怎么打火了。徐远行生病了。   她开着他的车走了。   后视镜里那对母女一直站在那里没动,母亲好像在说着什么,女儿望着徐远行车子消失的方向一直在哭。   徐远行靠在椅背上,眼睛看着窗外,过了很久才说:“你知道烧完了会剩骨头渣吗?”   曾不野想起父亲火化那天,还剩了一块骨头。工作人员问她要不要带走,说有人会用这个做成遗物戴在身上。曾不野点点头,嗯了声,算是回应徐远行。   “你说我该把他葬在哪呢?”他又问。   “墓地呢?”   “她们拿了租墓地的钱,但没去租。开始说要死后两个人葬在一起,现在可能又想跟别人埋一起了吧。”徐远行自嘲地笑了声:“到头来,还是要我管。”   “那你准备怎么办?”   “放他家吧。”   徐远行已经很久没有踏进那个家了,里面堆满了东西,很乱很乱。他并没有对曾不野抱歉带她走进这样一个地方,反而对她说:“看好什么你尽管说,咱们都拿走。”   他尽量轻松,但难掩他心中的崩溃。刚刚在里面,王雪试图挽回他。她说:“很多事也不在我的预料之内,我妈也因此受到了惩罚,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在爸爸最后的时日,她一直尽心尽力在照顾,如果这样能弥补你的恨…”   王雪开始谈弥补。徐远行当然知道很多事不在她的预料之内,但她放任她母亲作恶,甚至成为了帮凶。那么又该谁去弥补徐远行自己的母亲呢?他自我悔恨度过一日又一日,又有谁来弥补他呢?   “徐远行,我们…”王雪试图走进他,被他憎恶地躲开了。徐远行平静地说:“外面站着的是我的新婚合法妻子,是要跟我共度一生的人。至于你们关心的财产,遗嘱怎么写就怎么办,我跟你们没有任何情感可讲。”   王雪听到外面站着的人是他的合法妻子,说不清为什么,一瞬间就哭了。她的心剧烈地疼,以至于需要靠着母亲才能保持站立的姿态。徐远行只是看了她一眼。   “你妈照顾我爸,那是他们夫妻应尽的义务。至于你妈该拿多少钱,我爸最清楚,他已经标好了价。有些人努力一辈子也买不了那么一套房子。所以,见好就收吧!”   还有许多话徐远行没有说。   这些年吵过、闹过、撕破脸过,早就把狠话说尽了。他不想再跟她们多说任何一句,那让他感觉恶心。   这种恶心的感觉跟了他很久,以至于有一段时间他会迁怒于任何细眉细眼的戴着眼镜的白白净净的书生气的姑娘,他觉得那都是蛇蝎面相。真的,过了很久,他才像从前的他一样,对那样面相的姑娘重新葆有尊重。   所有的伤害都要在人身上留下痕迹的,所有。   曾不野看透了他的故作轻松,但她没有刻意去安慰他。只是一头扎进他爸的收藏室里,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好东西,她真的准备拿走。   徐远行的爸爸真是一个不太高明的玩咖。   曾不野从小跟在曾焐钦身边,其实是见过很多大师、很多珍品的。北京城里有很多曾焐钦这样的籍籍无名的手艺人,他们未见得有名气,但都有一副匠心。   她看到过很多好东西,所以一眼就看出那些东西大多数是美丽的“废物”,但她又猜到或许他爸爸花了大价钱。是的,曾不野也见过很多财大气粗的人来找曾焐钦做雕刻把件,张口就是:“雕个一模一样的,钱好说。”   她站在那里逐一地过,徐远行站在门口看她:“能挑出好东西吗?”   “应该能。”   “你真不见外。”   “我跟我先生见什么外?”   她说完回头看着他,半晌后走到他身边,笨拙地抱了抱他。   “别安慰我,我不需要安慰。”徐远行说。   “我的意思是你哪凉快哪呆着去,别打扰我找东西。”曾不野推着他走出这个房间,让他坐在沙发上喝会儿茶。她掉头又回去,一头扎进了“赝品”里。   还是能挑出几件好东西的,好的就摆在一边,不好的放回原位。有一个小柜子,上了一把老锁。她在旁边的匣子里找到了一把钥匙,打开了那个柜子。   里面是十几本相册,十几本,那么多。   曾不野打开的一瞬间,就有岁月感扑面而来。那一页是徐远行的妈妈抱着他站在颐和园的湖边。   “徐远行,你可以来看看。”   徐远行并不知家里还有这些东西,被他的父亲锁在了柜子里。相册的封面落着灰尘,早已被时间和人遗忘了。徐远行看着儿时的他,那是个身材五五分的小短腿,抱着母亲的脖子捂着嘴笑,不知那天遇到了什么开心事。   照片里的母亲,像颐和园的春光一样明媚,眉梢眼角的笑意遮挡不住,但目光又是那样倔强生猛。那是人生最初的、最好的时光。   手抚上母亲年轻的面庞,是从乌黑卷曲的头发开始的,他依稀记得那时母亲爱美,他抓她头发,她会说:“哎呀!你给我拽秃了我揍你!”   接着是眼睛。徐远行抬起头看着曾不野,她也在看着那张照片,低垂的眼眉是少见的温柔。   “你知道吗?”他说:“我突然发现,为什么觉得你熟悉了。”   “为什么?”   “因为你的眼睛,跟我妈很像。”   不是眉眼的形状,是那里面的倔强和生猛,他几乎没在任何人身上见到过。他第一眼看清曾不野的长相,就是她跟433吵架,仰着脖子,那双眼睛里面藏着一把磨好的刀,能将人千刀万剐似的。   “你好,妈妈。”曾不野轻声说。她应该叫妈妈吧?这是她跟徐远行新婚的第一天,在这一天,新婚和死亡同时发生。可是她一点也不在乎,她的眼睛里早就宣告了她对这个世界的态度,那便是:放马过来吧!   可是她这声妈妈,让徐远行的心被击溃了。他好委屈地看着她,眼泪一瞬间就出来了。多遗憾,如果早些相遇,她们就真的认识了。母亲就能听到曾不野这声温柔的真诚的“你好,妈妈”了。   可他们不能奢求如果。   人生是没有如果的。   徐远行失声痛哭,比那晚在银河之下还要哭得厉害。那时母亲是在他的记忆中,而此刻,年轻的母亲就在他面前。   “对不起,妈。对不起。”徐远行一直在说这句话,他总觉得是他自己造就了母亲晚年的痛苦。   这个夜晚这样的漫长,照片带来回忆,回忆渐渐安抚了他。痛哭过后是大片大片的空白。   当9月30日的太阳升起,他们已经彻底归于平静。关上那个屋子的门,就彻底挥别了过去。   他们都感觉疲累,又很累。曾不野提议先不管不顾去吃顿早餐,就连早餐的种类都想好了:炸得喷香微甜的糖油饼、淋着豆腐乳酸汁香醋的豆泡汤、咬一口滋滋冒油的羊肉包子,再配上一些切的粗细不一的咸菜丝。徐远行同意她的提议,并给出了批改意见:再加一个烧饼夹肉就更好了。   妥了。   走吧。   他们走在清晨的北京街头,走街窜巷,走到那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式清真早点铺子,在亲切的京腔京韵的攀谈之中,慰藉了空了很久的肠胃。是的,与肠胃一起被渐渐填满的,还有他们那颗斑驳的、空洞的心。   他们都决定这个假期哪里也不去,好好布置一下他们的家。曾不野先不撒野,徐远行暂停远行,他们先安顿好自己的家。是的,他们有家了。   饭还没吃完,赵君澜的电话就来了,上来就问他:走不走?   “不走。”徐远行说。   赵君澜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走?你腿折了还是怎么了?你被夺舍了?”   “我昨天结婚了,这个假期我们决定布置一下我们的家。”   赵君澜“哈?”了一声,说了句没脑子的话:“先婚后爱?闪婚?跟野菜姐?这么快?怎么回事?你怎么给我当头一棒呢!你…”   曾不野拿过徐远行的电话直接问:“怎么了?你感觉像失恋了是吗?你不应该先跟我说恭喜吗?”   …   “你有病!”赵君澜气够呛:“在哪呢!我现在找你们去!”   他说来就来,他们早饭没吃完,他已经上桌了,给自己点了羊杂汤和烧饼夹肉,一边吃饭一边观察他们俩。赵君澜感觉像在做梦:看着不可能结婚的曾不野和一辈子不想结婚的徐远行,闪婚了。   赵君澜挺高兴,喝个羊杂汤好像给他喝高了似的,揽着徐远行肩膀说以后给他们夫妻两个当儿子,只要管饭吃就行。徐远行好说歹说把他送走,让他带着父母好好走青甘大环线,等回来给他展示他们的新家。   说是要布置新家,却先回家昏睡到黄昏。   等他们睁眼时,曾不野窗前的玉兰叶子又落了一层,秋天就这样来了。后来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总之两条影子叠在了一起。与新生活一起觉醒的,还有不眠不休的情/欲。   紧接着他们迎来了新婚后的第一次争吵,因为徐远行要买钻戒,曾不野不要那华而不实的玩意儿。徐远行就觉得曾不野不浪漫,曾不野就说你浪漫你买什么钻戒?   吵着吵着就笑了。徐远行开始道歉,他是这样说的:“嗨,跟我结个婚,什么都没买。知道你野菜姐有钱,但咱也不能黑不提白不提是不!”   “要么这样,买个房子呢?买个新家。”   “或者你喜欢什么?”   “掐丝珐琅的熏炉我肯定给你找回来,你别急,我一定找回来。”   …   他喋喋不休,曾不野又困了,翻个身睡去了。   他们说要布置新家,做的最大的动作就是去花卉市场买了很多花,还有油漆和木板。徐远行在家里叮叮当当地钉木头,然后刷漆,就这样折腾了几天,做出几个好看的新架子。新架子上摆着花花草草,书,不怕摔的摆件。曾焐钦拥挤的小家在他们的整理下,终于能再容纳徐远行一人。   他搬来几件衣服,又想方设法在这个小区里租了个车位,就这样,住了下来。   10月7号那天,他们的新家终于“竣工”了,而玉兰树的叶子,落尽了。   两个人在房间内不停地走来走去欣赏他们的家:窗前的木架子上摆满了好看的花:垂丝茉莉、柠檬树、金桔树、水仙,阳光透过窗照在花朵上,就在地上投下了好看的影子。再经由风一吹,影子就活了起来,带着花香、木屑香,飘满整间屋子。   古老的书架上摆着曾焐钦心爱的摆件,那些摆件真是精巧,那是一个纯良的、与世无争的匠人一辈子也没有被物欲污染过的匠心。他们给掐丝珐琅的熏炉留了一个位置,尽管人生无法圆满,逝去的时光再不能追回,掐丝珐琅的熏炉尚无踪迹,但他们知道他们一定会找到的。   在书架中间那层,摆了几张照片,有几张照片是泛黄的:徐远行和妈妈的、曾不野和爸爸的,曾不野爸爸妈妈的合照,曾不野和李仙蕙的合照。还有两张是新的:一张是在呼伦贝尔,徐远行闯进了驯鹿和曾不野的家园,一张是无人机视频截取的合照。   窗前那张大木桌上,曾不野雕刻的东西又多了几笔,还有一个简单的茶海,在他们布置新家累的时候,会坐在那喝会儿茶,看看窗前的树,听听窗外的人语。   他们的冰箱里也多了些东西,曾不野新做的巧克力,徐远行爱吃的油泼辣子,都用好看的罐子装了起来。   这是他们的家。   他们原本以为他们不会再有家了。   这种幸福来之不易,以至于他们都不敢吵闹,怕一吵闹就惊醒了天神,天神一挥手,就拿走他们的幸福。所以一直到这个家完成,他们都没再敢告诉别人这个消息。   10月7号的这天上午,曾不野给她此生最好的朋友李仙蕙打了个电话。李仙蕙的飞机刚落地,还在等行李,就听到曾不野声音轻快地说:“hello,李仙蕙同志,来一趟我家里,我有事跟你说。”   “那你等我!”李仙蕙想了一路,自己的好朋友究竟有什么事要这样神秘,她战战兢兢,怕她再受到什么伤害,可她的语调又不是那么回事。当她推开曾不野的家门,看到了她全新的家,以及一个站直身体郑重迎接她的男人。   李仙蕙愣住了。   “请允许我向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新晋的先生,徐远行同志。”曾不野说。   李仙蕙是知道曾不野的暴雪之旅的,因为曾不野回来后的第一次相聚,一边喝着酒一边对她说:“仙蕙,我这条命捡回来了。有一群人,救了我一命。”那时曾不野提到一个叫徐远行的男人,她是那样形容他的:倘若这世上真的有仗剑天涯的侠客,那么这个人非他徐远行莫属。他整个人都在冒着傻气、热气、江湖气,有他在的江湖,是一个热闹的、惬意的、惊奇的江湖。   我爱上了徐远行。   我爱上了有他在的每一次赶路。   可是仙蕙,怎么办呢,我没法毫无顾忌地爱他。我怕我毁掉他,他也好不容易才变成这样的他的。   可是仙蕙,我没法跟他在一起,但为什么我这么想念他呢?   仙蕙,我还会遇到他吗?   那天李仙蕙拍着曾不野的肩膀说:“会的,曾不野。那句俗话怎么说来着?相逢的人一定会再相逢。”   此刻的李仙蕙快要哭出来了。   她激动地在地上跳着脚,跳着跳着就跳到了曾不野面前,抱住了她:“你有家了!你有一个新的家了!你的家人叫徐远行,是你喜欢的那个徐远行!”   一边的徐远行这时竖起了耳朵,强烈要求仔细听一下这个“是你喜欢的那个徐远行”的故事,但是小气鬼曾不野就不给他讲。曾不野牵着她的好朋友李仙蕙,隆重给她介绍她新的家。这个家李仙蕙是无比熟悉的,她从前来的时候,总觉得它笼罩在一片昏黄之中,所有的一切都垂垂老矣,好像再也没法焕发生机。   今天这个家有了光,有了鲜活的气味,还有一个面色红润的曾不野。李仙蕙真的要哭了,她站在书架前看着她们两个的合照,忍不住拥抱了曾不野。   “我的家永远向你敞开,李仙蕙。”曾不野说:“但你记住,别空手来…”   李仙蕙哭着哭着就笑了。   这一天,曾不野的家里还迎来了青甘大环线归来的赵君澜。他压根没走到青甘大环线,刚走到兰州就掉头了。因为他爸妈改主意了,决定提前结束,两个人要去海边。   他们在“新家”招待了朋友,完成了暖居,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除夕夜那天,曾不野决定自己和面包饺子,徐远行负责拌馅儿。他在厨房里剁肉馅,她在客厅的大桌板上和面。联欢晚会还没开始,楼下小孩子的摔炮已经开始在响了。   他探出身子问:“弄点素馅吗?”   “弄。小扁豆要吃韭菜鸡蛋馅的。”   “行。”   联欢晚会开始的时候,他们的饺子下锅了。白白胖胖的饺子在热气腾腾的锅里翻滚。他们俩站在那,迫不及待一人夹了一个,嘶嘶哈哈地往嘴里送,一边说好烫,一边说好吃。曾不野想起上一个除夕夜,她那糟糕的饺子。   吃过了饺子开始打包,保温饭盒装了满满五盒,然后他们背起大包,拎着餐盒,下楼了。   他们各自上了车,徐远行打开车台,说:“野菜姐,跟紧了。”   一直沿着环路向外开,在出京的第一个服务区,他们的车开进去,两分钟后,一排长龙驶了出来。   仔细看,那车队长龙里尽是些熟人:小扁豆已经上了曾不野的车,在后座准备睡觉了。433夹在车队之中,看起来一点都不突兀。常哥的无人机飞了起来,他想拍一段夜景。孙哥在车台里唱:曾梦想仗剑走天涯…   这一天没有下雪,但仍有高速路两边炸起的烟花为他们相送。   因为知道热闹的、温暖的除夕夜每年都会到来,所以他们并不惧怕走进暴风雪之中。   曾不野看着后视镜里渐远的北京,轻声说了句:   爸爸,你看到了吗?   爸爸,你看到了吗?   这热闹的人间。   这温暖的人间。   那条壮观的车队长龙,一直向天边而去。倘若有人问起,请你如实相告:   你认识的曾不野和徐远行,也在那里。   他们正向远方而去。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1个霸王票   桃子多吃猕猴桃   写在最后。   感谢大家阅读《除夕夜,暴雪天》。   最初写这篇文章是因为在除夕那天,我翻看了自己的微博,看到自己曾许诺要写游记、要分享歌单、电影,但是过去这么久,我只发了寥寥几篇。这令我感觉很羞愧。所以决定写一篇免费的公路文送给大家。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礼物,却奢望大家能够喜欢。   在此以前,我经历了很长一段痛苦的时间。请大家原谅我,我不太愿意与人说起这些,比起诉说痛苦,我更愿意大家坐下来聊个快乐的天。后来我喜欢一个人开车出去,有时几十公里,有时几百上千公里。这样的放逐给了我精神上的慰藉,我发现,失眠的频率越来越低, 我开始拥有好的睡眠,好的食欲。我变得更健康。   再后来,我认识了一群很有趣的人。   我人生中第一次跑山,是在一个春天。那时张家口的花还没开好,山路崎岖,我战战兢兢地跟着车队,听他们在车台里各种闲扯,扯几句就回到我身上,问:X姐,感觉怎么样?前面急弯,注意压速;给油,这一脚漂亮嘿!那天跑山结束,后面那辆车的大哥给我发了很多视频,他说:留着纪念一下,第一次呢,牛逼。   第一次爬雪坡,那在我看来是一个漫长的雪坡。朋友们在坡顶拿着手机等着我,一边录一边说:“X姐来了,来了!”“让你们失望了,X姐没有陷车!”那个过程不过一分二十秒,期间我的车陷了一下,他们在大声喊“左打,给油!”冲上坡顶的一瞬间,我的眼睛就红了。   《除夕夜,暴雪天》没有任何原型,但是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无数次想起在路上的很多很多瞬间,是那些瞬间一次次治愈我。我很庆幸自己能有勇气一次次出发。那些认识的人、看过的风景,走过的路都成为生活的良药。朋友们,我真的祈祷每个人都能有自己的良药,它可以是任何东西,一本书、一首歌、一场远行,随便什么,只要你健康快乐。   曾不野和徐远行的故事结束了,但我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就像书中所写:人生有很多孤立无援的、绝望的、寒冷的暴雪天,但温暖的、热闹的除夕夜每年都来。   如果它能带给你安慰,那我会很幸福。   在你觉得人生有过不去的坎的时候,常回到这里看看。   (本文永久免费)   祝大家都能拥有一个明媚的春天。   下次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